二○一九上半年,《奥瑞斯提亚》Orestie席卷欧陆剧场,凡.霍夫(Ivo van Hove)、米洛.劳(Milo Rau)、拉弗东(Georges Lavaudant)纷纷重探这部史诗巨作。为何这些导演都选择在此时重探家族骨肉相残的神话?他们是否从两千五百年前腥风血雨的复仇故事之中,察觉嘈杂现世的隐喻?
希腊悲剧透过极具张力的戏剧冲突、发人深省的哲学思辨,触及人性的深层矛盾,成为孕育西方戏剧发展的起源。对于当代剧场创作者,它不仅是文学经典,而是反映时代的媒介。从七○年代开始,许多导演运用后殖民观点、女性主义、心理学和仪式表演重新诠释《奥瑞斯提亚》,赋予它全新的意义,例如:彼得.胥坦(Peter Stein)洗练简约的版本(1980/1994)、莫虚金(Ariane Mnouchkine)的《阿特里斯家族》Les Atrides(1990-1992)等。尽管每个改编版本皆大相迳庭,但它们都突显了原作的核心问题:文明和野蛮、男与女、理性和感性,当这两种对立的意识形态产生无法化解的冲突时,会对群体造成何种骤变?一个社会如何从旧体制解脱,建立全新的秩序?在这样的过渡时期,什么是正义的价值?该坚守何种审判制度?
希腊悲剧家不同的切入视角
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Eschyle)、索弗克里斯(Sophocle)与尤里比底斯(Euripide)都描绘过阿里斯特家族错综复杂的爱恨纠葛。为了顺利出征,希腊联军统帅阿卡曼侬(Agamemnon)不惜牺牲长女,将她献祭给神明,以求风平浪静。自特洛伊凯旋归国后,他才发现衔悲茹恨的妻子早已与堂弟结盟,策划杀夫。惨案之后,阿卡曼侬的女儿——伊蕾克特拉(Électre)——紧急把弟弟奥瑞斯提(Oreste)送往叔父的王国,而自己则遭新王与母后放逐边疆。奥瑞斯提成年之后,他依循太阳神阿波罗的指示,与堂兄挚友皮拉德(Pylade)一起返乡,寻找姊姊。姊弟重逢后,便展开报复夺权的行动。然而,犯下弑母滔天大罪的奥瑞斯提被复仇三女神(Érinyes)所纠缠,陷入精神崩溃的边缘。他来到雅典,请求正义女神雅典娜的裁决:城邦秩序和骨肉私情,究竟哪一方比较重要?在公民的见证之下,雅典娜最后赦免了奥瑞斯提,并感化复仇女神,将其化身为「和善女神」(Euménides),为冤冤相报的血案画下了句点。这一连串的家族斗争不仅质疑了神意的无上价值,也体现了城邦制度的转变:人类从血债血还的原始状态正式迈向民主法治的文明社会。
米洛.劳和凡.霍夫分别采用不同悲剧家的版本,重探这部峰回路转的史诗神话。前者选取埃氏的三部曲(注1),而后者则融合尤氏的两部剧作。尽管剧情大同小异,但这两位希腊悲剧家的风格却截然不同。埃氏擅用理法与情义之间的冲突,营造戏剧张力,并强调城邦之中不同价值观的对立与平衡。对于这位「悲剧之父」而言,傲慢的人类破坏了宇宙平稳的秩序,唯有神的考验才能将他导向正途。即使神明决定了角色的命运,但祂们也会适时介入,避免群体陷入无路可出的窘境。而尤氏在作品中则不强调诸神至高无上的权力,并删减了歌队的哲学思辨。他著重心理描绘,突显出悲剧英雄身处两难的复杂感受,尤其是女性角色。这位悲天悯人的剧作家透过同情的角度和人性化的手法去描绘神话人物,让戏剧情境更贴近日常生活。他笔下的英雄充满激情,不顾一切向逆境挑战,也注定了他们悲剧般的性格与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