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适逢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的四十周年,长期与该团合作的编舞家黎海宁,重新呈现了两部卅年前的旧作,并为一晚演出《冬之旅.春之祭》。从应用的文本到演出的历史,层叠了许多时代的风景线,这两支舞码接连了文化与城市不断变异的景观,映照当代香港的处境,著实令人深思。作品于今年四月底五月初于香港首演,并于九月访台演出。
时代愈崩坏,艺术愈要映照那些艰难的生存,不单为了控诉或记录,也是作为历史的明证;所谓「当代」,就是活在当下,却不是孤立的时间断片,而是连结历史织造而来的因果定律!黎海宁为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四十周年排练和重演《冬之旅.春之祭》,从应用的文本到演出的历史,层叠了许多时代的风景线,接连文化与城市不断变异的景观——挪移上世纪的西方音乐、诗词和舞蹈传奇,在「九七」主权易转之前创作,然后事隔卅年在「后九七」的政治迷乱中再度公演——我们如何在舞台的照现中看待自己?作为亚洲殖民史上特殊的案例,香港的故事很难说(香港作家也斯的话语),却必须继续说下去,即使只说了一些断片,也让碎片凝聚它的艺术力量和历史意义。
《冬之旅.春之祭》是两个调性不同的短篇舞码,上半场的《冬之旅》幽静而寂寞,弥漫伤逝的气氛,饱含生命的沧桑与磨蚀,唱演的诗与歌跟钢琴营造空灵的抒情,矛盾地带出童话的梦幻;下半场的《春之祭》却热闹癫狂,充满各式权力斗争,探索艺术与疯狂、规范和操控等宏观议题。
孤独的多种面貌:《冬之旅》
《冬之旅》Winterreise是十九世纪初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Franz Schubert)死前最后的作品,廿四首歌曲配合德国诗人威廉.穆勒(William Müller)廿四首短诗,两位都是早逝的艺术家,死时才卅一、二岁,在生命的晚期书写失恋与死亡的题旨,一种流离失所的孤寂。舒伯特自称《冬之旅》是黯黑冰冷的乐章,病榻中犹如死前留言;音乐学者Jeanell Carrigan 指出作曲家擅于以音符建立视觉意象,融入通感营造氛围,并以低沉的音阶传递悲伤、阴暗而恐惧的感官情绪(注1)。至於穆勒的诗,我读的是英译本(注2),通篇意象主要由冷和热的对照形成,纳入大自然景象的比喻,交织成矛盾语的布局:雪地、白发、乌鸦、月亮、自己的影子、心跳、风声、石头、落叶、缓慢地走、急喘的河流……一个冬季旅人孤独踟蹰的行程。
《冬之旅》的舞台简约得接近空旷,只有垂下的光秃树枝和一条树干横放而成的木椅,观众席的前面架起一道雪地的斜波,给演唱者缓步上落,灯光偏向冷色调和黝黯。黎海宁撷取具有起伏层次的十首歌曲,不以叙事为主,而是以音乐和诗歌合成的意境和心象,配上独舞、双人舞和小型群舞,呈现「孤独」的多种面貌,包括被生命遗弃的零余者、在爱情关系中形单影只的恋人、在喧闹人群里的局外人、在回忆片段里逐渐远逝的身影。例如开首的〈晚安〉由柯志辉独舞,掀开孤独旅程的序幕,〈歇息〉是陈俊伟一人独对群舞,个体跟群体格格不入的决裂,然后〈孤寂〉是两男的双人舞,一个人跟自己的影子追逐和追忆,而〈白发〉的男女双人舞,哀悼青春与情感的流失,去到结尾的〈摇琴人〉,却到达死亡、被世界终极遗弃的边境。这些舞段动作来自舞者的编演,再由黎海宁选择、修改和调整结构,通过写意和抒情的身段,配合李嘉龄现场的钢琴演奏、男低中音黄日珩的演唱,音乐、歌声和舞蹈互相融合渗透,歌者不时走上舞台、或坐在横放的树干上、或游离于舞者之间,是整个台景的有机组合,交织呈现黎海宁的命题:孤独者不只一人,而是无数单一的个体,共同面对生命跟他人恒常隔绝的状态,独自一人来到荒凉世界承担一切悲欢离合,也必然独自一人的离去,连回忆都不能带走,寂灭是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