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剧可说是一部讽刺社会僵化框架的「仪态喜剧」(Comedy of Manners),偶尔又结合了「义大利艺术喜剧」(Commedia dell’arte)著重肢体表现的元素。有趣的是,在全剧一方面看似消解压迫感,另一方面又不时充斥暴力,而且手段一次比一次激烈,使得压迫感不减反增,让悲剧与喜剧元素之间的交融与抗衡成了一道难分难解的辩证。
野田秀树《滚啦》
2/21~23 台北 国家两厅院实验剧场
日本编导暨演员野田秀树(Hideki Noda),过往作品如《狂蜂》The Bee、《赤鬼》Red Demon风格迥异,充满荒谬情境,调性悲喜交错,题材常触及现代议题,多以简单剧情,鲜明角色刻画、明确人物行动,挖掘人性深层的原始本能。此次新作《滚啦》One Green Bottle除延续以往悲喜交融的风格外,也结合了传统元素与现代议题,更触及消费主义、存在主义等意识,可谓是一部以荒谬色彩来观照人性本色的现代寓言。
表象与真实的矛盾
《滚啦》剧情聚焦于一个带有禁锢感的家庭,家中三人各有理由想踏出家门。戏从先生和太太在客厅吃饭开始,建立起两人在家庭中的传统角色,以日常行为暗示了每日反复的规驯感,也借由客厅充满隔音墙的特征,强化了整个场域的封闭性。此外,两人不时提到家中有一位怀孕的「公主」要照料,乍听之下,令观众如我以为两人是在别人家中工作,臣服于某个居于上层位阶的角色,为此处添了几许阶级色彩。正当规驯、阶级、劳动、分工巩固了此地的父权结构,两人对话中却揭露了公主是一条狗。剧情形成反转之际,也嘲弄了父权一番。
表面上服膺于社会角色的先生和太太,各自却有「外面的事」要忙,于是欲把照料公主的工作推给对方。热中于传统艺术的先生想去有光影游行的奇幻乐园,恪守主妇本份的太太则想去噪音男孩的演唱会。尔后回家又打算外出的女儿,也被卷入了这场混战。此情境设定赋予了角色不同面向,也显露出表象与真实的矛盾。更有趣的是,这三人所欲前往的地方,皆象征著解放、烂漫,一方面表征著各自得以暂时逃离家里这个牢笼、获得自我满足的管道,而另一方面,这些地方皆是以商业为本所制造出幻象的场域。也就是说,角色们走出了父权式的家庭牢笼后,走向的是另一个更巨大、一样是父权复制品的资本牢笼,同时反映了当下社会型态,也反映了传统、人心与现代消费主义的抗衡。
戏走到后面,三人为了谁可出门、谁该留下照料公主,僵持不下,而且手段愈趋激烈,使压迫感愈趋强烈。一开始,角色出入楼梯,进入了现场看不见的场域,将观众置于未知状态而产生了悬疑感。接著,出现暴力手段,角色们珍爱的个人物件如CD、手机一一被破坏,等同于摧毁掉各人得以短暂逃离现实的慰藉,让他们留在永劫不复的现实地狱。甚至,直接用铁链将人拴住,仿佛人退位成了动物,禁锢意象也直接从暗示变成了明示。
悲喜之间的辩证
如此打压人性、抑止自由的剧情内容,很容易走向悲剧,然而编导策略反向操作,以喜剧调性出发。父亲由女演员莉露.鲍尔饰演,女儿由男演员葛林.普利查饰演,母亲则由剧作家本人饰演。如此选角,一方面性别颠覆,像是对僵化的父权声调提出反动,本身就是个充满喜感的选择,另一方面由角色复制性别刻板,借以呈现性别的可扮演性,彰显出家庭与社会定义的制约感。因此,此剧可说是一部讽刺社会僵化框架的「仪态喜剧」(Comedy of Manners),偶尔又结合了「义大利艺术喜剧」(Commedia dell’arte)著重肢体表现的元素。有趣的是,在全剧一方面看似消解压迫感,另一方面又不时充斥暴力,而且手段一次比一次激烈,使得压迫感不减反增,让悲剧与喜剧元素之间的交融与抗衡成了一道难分难解的辩证。
此戏并不只将悲喜停在黑色幽默的层次,亦不难看出编导试图借此将全戏格局推向人生荒谬、存在主义的意图。戏快要走到结尾前,忽然揭露了原来女儿参加了一个特殊的宗教组织,女儿讲述了一段涵括物理、宇宙、物质、人生哲思的长段独白。这天外飞来一笔的资讯,当然使得人物看似更加荒谬,逻辑更加突然和脱钩,但并未让后续的剧情带来转折或改变,不免彰显编导意旨强烈,凿痕过重,反而显得说教,实为这则故事建构完整的现代人性寓言中,一点可惜之处。
文字|吴政翰 台大戏剧系及台北艺术大学剧场设计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