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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表演以来,没有哪个词汇比「身体」更让我困惑。记得很久以前,常被导演骂「没有身体」,什么意思?!难道站在台上的是幽灵吗?演员不正是透过身体的举手投足,展露了自身的情感、思想,用嘴巴说话,用眼神投注在意的事情;不正是物质性的存在基础,让身体表现有了附著之地。「我没有用身体表演,那我用什么演戏呢?」想想看,每个人,不管年纪性别背景或国籍,不都是同一个模子倒出来,拥有一样数量处在一定位置的器官。难道希腊比我们多了双手双脚?法国比我们多了颗脑袋?日本比我们多了双眼睛?
既然如此,又是什么界定甚至区分了「有╱没有身体」?
「别急,我们一步一步来。」你如往常在书架选了几本书,翻出中医师徐文兵的《知己》,从语源指明身和体是两回事:「身为躯干、体为四肢,主干和分支,身是本、体是末,强身而后健体。」文中辨别了形貌和气血,意识的投射,并提供了调心调息的建议。练功不能只练表面,要练到骨子里,才能产生转化,隐隐然指向了训练的必然与必需。
我们借由身体存在于世界之中,是关系开展的基础,凝视与被凝视、触碰与被触碰,界定彼此的同时也暗示了连结的渴望。记得某次上课,陈伟诚老师以「吾」字的「五」「口」来诠释人身,即眼、耳、鼻、舌、肤,感官是我们触及外在事物的回应,外境浮显同时亦深入肌理感受。借用美学家理查.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的说法:「身体是一个活跃的知觉和主体性场所。」正是在这里,生物学神经学进来,让我们理解人体内部器官构筑和细胞讯息传递的空间几何学;人类学文化学进来,让我们晓得族群民俗潜藏于身体的记忆和文化范式;政治学社会学进来,在时代演变和国家体制中,明白身体无法自外于历史环境的影响和制约,经验生成;哲学美学进来,在主客体的辩证和推衍中,发现感知的敏锐可以拓展与触及无以名状的精神面貌和美的发生。
记得之前一起上林丝缎老师的课,第一堂便言道:「身体有三个核心,神经系统,影响了知觉部分;骨头、内脏和肌肉,支撑了核心;以及地心引力和外在社会的空间对应关系,决定了我们怎么处在这个世界。」言简意赅,由物及心,结合了不同面向来观看身体,既是血肉堆叠的组织构造,更是生存所寄托的各种层次。
所以,回到剧场而言,身体是什么?究竟由什么构成了身体的存有?身体是表演的媒介、容器,还是单纯执行元素之一,或人我的意识展现?我们真的可以透过一具站在舞台的身体,看见了这么多?抑或,身体要如何在演出当中创造空间以丰富及扩延叙事维度?
让我们先用斯宾诺沙的话语下个小结:「人类心灵能够知觉极多事物,而其身体愈能以多种方式处置外物,心灵的知觉能力就会愈强大。」当被质疑「没有身体」之际,是否意味著知觉系统的封闭?「我在看,但没有真的在看。」「我说话,并没有留意话语掷向何方。」「我行走,却对经过事物无任何感受。」如何能在行之不著、习焉不察的情况下唤醒及维持知觉?关窍何在?我自问自答,显然要从纸上推衍进入到身体力行的实践当中,辨析自己的学习和认知行为模式,逐步去除旁念杂质,拨清云迷雾锁的状态,持续实验及修正,以洞鉴自身。想起王墨林导演的一句话:「永远要让自己在舞台上有危颤颤的感觉。」不正是提醒演员不要过于耽溺或掉以轻心,让身体无能化和机械化,步向贫瘠的表演样板。「觉」有双关,醒来、睡著,牵系同一个字,从身体的知觉到觉知的身体,意念一转,处在各种向度已知与未知之间的摆渡,身体的微妙从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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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高俊耀 穷剧场联合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