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课堂上很喜欢用纳博科夫的一句话来开场,探索「情绪」。
他说:「虽然我们用头脑来阅读,但艺术乐趣的根源在于肩胛骨之间。背后的那种小小的颤抖无疑是人类在发展纯艺术和纯科学时所获得的最高情感形式。」我请同学找到自己的肩胛骨一带,问当他们被感动时,小小电流的窜动与热度是否源于此处?
大部分的同学都会点头,其中有同学说好像上面一点,在脖子一带。有同学说应该是下面一点,靠近胸口。我说没关系,大家构造相同功能多少有些异同,我只要确定没人拍自己的脑袋就好。
接著我开始解释,这肩胛骨从没事到有事的变化过程,叫做「情动」(Affect),关键有三:身体性,联结╱关系,强度╱变化。我把情动与情绪做厘清,以史宾诺莎的话总结:「能够影响别人,与接受别人影响的能力。」
通常听到这里,台下学员的表情都很狰狞。我不是理论专家,已尽可能解释地平易近人,我说总之记得情绪不是我们该苦苦追逐的目标,情动才是——影响施与受的双向道。
结论先下,好学生的问题就开始冒出来了。「为什么表演不能追求情绪?」只要出现这个问题,我就会忍不住姨母笑,接下来我用一整堂课(4小时)的时间,玩一个游戏来回答这个问题(这是在公视的《主题之夜》看到的,立即疯狂爱上,然后稍作调整应用在课程)。
8个人为单位,围成一个圆对坐,请他们写下生命中一件真实发生对你意义重大的事件,但不能写到任何情绪或暴露出情绪的线索。在大大小小的工作坊实验后,我发现这个环节是最困难的,很多人不知道如何跳过情绪去描述记忆,有些人写的事件时间轴拉得很长,有些人的叙述视角破碎。所以在游戏开始之间,我必须一一检视过这些事件,做适度的修改厘清才能开始。
我在白板上写下7种情绪:喜悦、满足、悲伤、恐惧、惊讶、羡慕、愤怒,请每个人选择一个最接近当下自己事件的情绪。然后开始一一轮流,我读出当事者的事件,计时5分钟,其他人问当事者问题,去猜出他写下的情绪是什么。问题也要回避到情绪相关的字眼与行为,最常出现的错误就是你有哭吗?你什么感觉?大家会立刻发现问问题需要技巧,每个人会陷入自己的评判逻辑。当事者要在不说谎不隐瞒的状态下,尽量不被猜出答案。我称这游戏为「猜情绪」(想不到更帅气的名字)。
游戏玩了就知道,我直接分享一个案例来解释背后的意义。某位男生写下:「我在屏东路边的牛肉汤店,听我朋友跟他妈妈讨论夏宇的诗。」5分钟过去后,透过询问得到的资讯是:我和这朋友是很要好的同学,我陪朋友去南部找他没有住在一起的妈妈。我喜欢文学,但不太会写诗。朋友会写诗。我跟父母亲的同住,不会聊文学。普遍出现的猜测是「羡慕」、「满足」还有「惊讶」。然而最后的答案是「悲伤」——因为朋友跟妈妈不熟,不知道能聊什么,而妈妈是国文老师,朋友就问妈妈,妳觉得夏宇的诗怎么样?
公布答案后大家发出一种奇妙的吐气声,肩胛骨在波动。在游戏的过程中,学员通常第一个发现是:情绪很复杂,绝非单一出现。喜悦和满足会不知道选哪个,惊讶和恐惧可能有时间差。第二个发现是:情绪有指向性。譬如上面的案例是对朋友的感觉,还是对朋友的妈妈?再来就是大家很容易带著先入为主的滤镜去评断,发现原来每个人的思考和感受都是如此多变与深邃。
最后我用这游戏,来解释「处境」与「故事」的不同(如果是在文学相关的课程,这部分会是重头戏)。同学写下的这些事件是「处境」,答案揭晓后的内容才是「故事」。处境就只是处境,没有明确鲜明的人物,而且放诸四海几乎都是相似的。但故事不一样,牵涉了角色之间的联系与中断。而故事和情节又不一样,前者是时序牵动,读者关心的是「然后呢?」情节则是因果关系,读者想知道的是「为什么?」
我对这游戏上瘾的感觉,是好像找到了一张神秘的感应卡,可以让我「逼逼」所有人。这逼逼,就是过去我使尽蛮力逼近去创造角色与故事的过程。用蛮力,往往容易内伤、内耗。这半年我持续在思考日本电影导演滨口竜介的方法论。他的书《在镜头前表演》里面提到两件事:表演的矛盾——角色不是我,然而角色只能是我;在表演中保有羞耻心,让羞耻心成为角色与自己的重要连结。就如他的电影,这是灵魂的拷问,同时鞭打了外层那伪装成骄傲的无羞耻心——一种职业伤害吧。我必须说,这些游戏与理论的建构连结,以及重新自省表演和自己的关系,都是因为我诚心接受了教学这件事。
之所以会说诚心,是因为以前是心虚的(还带点抗拒),觉得自己的经验与学习不值得说嘴。后来当我把教学想成创作,一切终于豁然开朗(尽管过程依然坎坷崎岖)。最近在这「猜情绪」以及与学生即兴烟火的偶发瞬间,我都能确实感受到肩胛骨微微的震动——一种纯度很高的情动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