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后,中国的表演艺术活动报复性地复苏,演唱会、音乐节、音乐剧、沉浸式戏剧、演艺新空间等等演出层出不穷,但在繁华的表面下却问题重重。首先,商业性太重,热钱急进急退,演出节目此起彼落,看起来很多,值得看的却不多;二者,靠政府文旅政策一窝蜂兴起的演艺新空间,以为只要抓住流行的沉浸式观演就能成功,去年年底挂牌至今不到一年,大多数就面临内容无以为继的窘态;三是创作(或引进)、制作、演出的繁忙确实让表演艺术界快速地转动起来,但一直以来欠缺的健康评论生态,使得表演艺术界浮躁有余,沉淀无方。没有沉淀就没有反思,没有反思自然就无从改进,更侈言乌托邦了。
如果说疫情之后是表演艺术的爆发期,2010至2018年或许可以说是表演艺术的奠基期,许多理想与想法在这段期间被试验、被试炼,创作的创意发展,制作的规范化,演出市场的规整,试验的场域就在北京。如同演出活动,表演艺术评论看似丰富,实则一贫如洗。传统纸媒或专业的学术期刊至今仍有评论版面,但是始终迷信所谓的专家学者,在学界人际关系复杂的情境下,好一点的避重就轻,尽量让批评不到位,免得伤人;差一点的则极力吹捧,相互拉抬。专家学者自己承认这是「自动失语」,且成为常态,时代变化,但这种失语状态却依然故我。网路时代则提供了很多可能性,创造一般人能够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使得观众不再是单纯的资讯接收者,他们可以发言、互动、参与,甚至成为评论的评论,成为讯息传播过程的一个元素,成为事件的一部分。自媒体评论大量出现,专业度自然参差不齐,然而这种野蛮生长所形成的「众声喧哗」与此前的「自动失语」状态相比,仍让人对未来的发展存有一丝期待。
说来不可思议,中国整个表演艺术圈里,真正说得上严肃、认真,不妄虚言的评论,只有立足于北京的微信公众号「北小京看话剧」。它的成功有两个原因,一是坚持,自2012年启笔至今12年,只做戏剧评论这件事,不求名利,只求发出想发出的声音;二是匿名,至今没有人知道北小京是谁(或许有人刻意保护),但同时可知,如果不匿名,可能坚持不了这么久。这10多年来,亦有其他自媒体仿效或以不同形式(如集体评论等)希望做到评论的客观公正,但仍然败在利益纠葛与人际网络之中。北小京的例子证明了在中国目前的表演艺术评论界,仍只有蒙面侠才可能是正义的化身。
以北小京对金星以编舞、导演和演员三重身分介入的曹禺名作《日出》的评论〈《日出》——不要让明星干掉艺术家〉为例,很清楚地道出这部制作令人惊喜之处(戏剧加现代舞),也很直率地指出「写意化的现代舞」与「陈旧现实主义表演的话剧腔」的极不协调,也突显了中国话剧传统的遗害。而对于演员金星,则批评「她过足戏瘾的愿望大于对整体作品的艺术性把握」,「明星金星在作品中干掉了艺术家金星」。一部众所瞩目的新版名剧在他清晰、明白且尖锐的笔下无所遁形。另一例子是他对鼓楼西剧场「直面戏剧」(in-yer-face theatre)制作偏离的提醒,这篇〈《审查者》──写给鼓楼西剧场的一封信〉提到:「直面戏剧,要的是台上的你,与观众席中的我,精神上直面相照」,而不是「表面的视觉冲击而已」,「戏剧关乎的,是精神私处的坦露,这才是被人生灰尘覆盖的,被我们忽略的,甚至是我们主动躲避不想面对的真相!」。这些文字与某些学者以「欠缺学术语言规范,学理乏弱」这种带著专业傲慢的口吻批评自媒体评论(甚至直指北小京),却无能改善「自动失语」的常态相比,倒让人更期待第二个北小京或其他北大京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