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弘智邀请了牯岭街小剧场馆长姚立群担任表演艺术顾问,前后透过灵媒居中与3位小剧场先贤沟通,最后再找来跟他们关系深浅不一的人物,一同完成这项阴阳两造之间的「跨界」计划。
灵媒:为对话而展开的跨界沟通
这次的「未完成之作」计划中,录像作品主要拍摄场景在台南麻豆代天府,其著名景点即是复古的台式地下鬼屋「十八层地狱」,以及地上那有著壮观巨龙的「天堂十景」。在这半世纪前兴建的阴曹地府中,老旧机械让似人非鬼的一具具偶给活了起来。「整个麻豆代天府的空间量体那么大,天堂与地狱景观又打造得如此华丽,这一方面是为了警世效果、教育意义;不过让我思考更多的是,这背后所卷动出台湾的社会经济发展史。当时一定有一大批专门建庙的工人南北跑透透,建起一间又一间的庙宇,或是早年流行打造那些巨大的神像。现在的庙都不太会再做这种大规划了,但以前曾经活跃过的那些师傅,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呢?」
彭弘智相信,那些被完成后的机械人偶,待在地狱里那么多年,里面应该多少都藏著一些灵魂。「当时帮我烧船的一位师姐也跟我说,像我们画的人像,灵魂一看到有脸、有眼睛,就会躲到里面去,然后住在里面。当我看著那些地狱里的人偶,就觉得它们很奇怪——虽然是不会自己动的物件,但加上电动机械,却又仿佛会动起来。所以它们绝对不会只是一个人物形象耸立在那里,而可能会有一些灵体躲藏在里面。它们的生命,就是这样介于虚实之间。」
不像之前《正义路安魂曲》是由艺术家来安排与张罗安魂仪式、送走前人,本次的「未完成之作」计划反倒委托灵媒作为第三方,并将远逝已久的3位才子给重新唤回。彭弘智很清楚,因为他想直接跟他们说话,「老房子的灵魂主动找上门,但我当时并没有特别想跟他说话。不过我会想跟艺术家沟通;既然我自己没办法跟他们直接对话,所以就找了灵媒帮忙。」
为什么想要跟他们说话?是因为过去没有机会认识他们吗?
「我们都是创作者,而我也想要跟他们一起创作吧。不过有趣的是,事实上他们是不存在的——至少在肉身上、物理上,他们不复存在。当我说我要跟他们一起创作,这就会出现很多虚实之间的灰色地带。虽然到头来这始终仍算是属于我主导的计划,但是他们从过去到现在都给了我很多的养分。我跟他们的关系会被牵引到这一步,都是过去无数条线,一直被推到此时此刻。」
彭弘智前后找了5位灵媒来跟他们进行对话。在招魂过程中,都是灵媒临场得知3人的名字和生日后,就找到了他们。说明来历与计划目的以后,就表达想与他们共同创作的想法。有意思的是,灵媒口中对3个人分别的轮廓描述、个性与说话方式,大致都跟现实所符。经灵媒传达,其中问到周逸昌想要付诸创作的想法:「他说想要表现一种属于人的幸福状态——他认为其实幸福是无所不在的,也是一种为人最简单的状态。后来,他也有表示想要为自己的灵魂撒花。于是,我就觉得要有一段撒花的表演。周逸昌的生命愕止于印尼,自然的,我就想到可以找Mugi(Mugiyono Kasido)来做这件事 。」
将关系重新演绎:与灵魂相系的昔日友人
Mugiyono Kasido是印尼重要舞蹈家,2007年开始跟周逸昌结缘,并多次被邀请到台湾带领工作坊,与江之翠剧场有著多年渊缘。周逸昌作为最早对东南亚产生兴趣的台湾艺术工作者之一,2016年卒于印尼日惹的习艺期间。然而当时其发展多年、将各方表演方法融会贯通的「动中定」演员训练法,已处于即将完备的最后阶段,却始终未能由他亲自完成。彭弘智把Mugi找来,一起重新探究「动中定」这套方法,并让他在录像作品拍摄中重新演绎诠释。「我觉得Mugi非常扎实的身体功底,能够非常好地驾驭这套『动中定』。但同时间,他又有自身极为深厚的爪哇表演文化身体;像是他在跳舞时的身体动态,犹如活生生的皮影戏。这可能也跟他家族世代从事皮影戏表演工作有关。」
搭配著Mugi在舞动时的音乐,是由江之翠剧场演奏的南管四大名谱之一〈梅花操〉。不过,在录像表现上,音乐的速度却被放慢了至少一半。「南管跟我们的闽南文化有关系,而且有一种特别深沉的感觉。当我把音乐的速度放得更慢的时候,又有一种超脱现实时空的力道。尤其是当前奏一开始那几颗音被慢速放出来时,就好像有一个灵魂即将要走出来的那种宣示感。」
说到作品中采用的乐曲,另外也有找来传统戏曲专家、编导游源铿,为他的大学同窗、多年挚友陈明才献唱一曲《落花》。「我碰到游源铿是在纪念陈明才逝世20周年的活动上。我觉得陈明才这个人很不简单,离开了20年后,还是有那么多朋友帮他办一个纪念会,可见他是个多有魅力的人。我们去台中见其中一个济公灵媒的时候,也说陈明才这个人很厉害;或许是因为济公这样的个性特别能够感应到他的气场吧。」选唱《落花》,恰好又跟周逸昌提到说要为自己撒花不谋而合;与其说是凑巧,不如说是缘分。词中有道:「落花飞何处/人去无归期/风筝坠又起」,完全是陈明才逝去以后却又仍然无所不在的绝佳写照。
将不同人之间的关系给重新演绎,过程中也会牵引出意想不到的命运。录像作品中有关田启元的部分,彭弘智以其1993年曾做过的《目连戏》为灵感,拉出目连救母的母子形象,并找来跟田启元熟识的香港著名舞者杨春江,剃了光头,在地狱一景中演绎目连一角,与扮演成母亲的机械人偶对戏。「后来有个灵媒跟我说,你拍这些东西,其实就是跟你妈妈有关。」不讳言母亲就是生命中挥之不去的一条线,彭弘智回溯到家母对自己的影响。「我觉得我妈变成像是一个鬼魂,在我的人生里一直回绕。这次刚好碰到目连这个题材,我就特别为此做了一些琢磨,将自身连结到作品里面去。后来想想就觉得,这次创作的这些线,竟也有牵到我母亲这边来,真是非常不可思议。」
不断衍生的线:无数时空牵引出的旅程
彭弘智「未完成之作——当灵媒作为编剧」这项创作计划,目前已产出了一个阶段性作品《延续周逸昌》,发表于2024年雅加达双年展;在罗秀芝的「策展地志学三部曲」中,由徐文瑞策划的子计划「本草城市:雅加达」里头展出。至于完整的个展构想,已入选了台北市立美术馆114年的年度个展,并预计于2025年下旬于该馆中展出。届时除了有录像作品,也将结合文献档案、动力装置等,整合这项计划几年下来的发展成果。
在创作美学与表现手法上,这次也做了不少新的尝试。除了趋向更为电影语言的影像创作,也是他第一次起用较具规模的团队来进行影像作品的摄制。从构图、时空层次、音画速度、黑白与彩色的基调转换等,彭弘智不停从中试验出,自身对3个灵魂的意念投射、梦境与潜意识作用下的视觉化表现。同时,亦探勘剧情片与纪录片的形式交织,可以如何被重新组装。林林总总的准备功夫,为的也是希望引领观者进入另一个世界,探索超越一切既有感知、知识论的可能性。
「这个计划有点像是在一段旅程中牵一条线,它会演化出很多个不同的生产方式。它的成品也许不会只是单纯、单一的,而是有可能会不断衍生出另一个新的东西。抑或许,它甚至可能永远没办法完成;不过就算有没有完成,我们也未必能够清楚看到结果。」
因恒生果,总是相续无间、念念生灭;对彭弘智而言,这计划像是一个重要的阶段,刚好给了他一个机会,把过去所有发生过的线给拼接在一起,然后交织成一个整体的网状,一次过被整合了起来。「除了我对曾经那个时代的怀念,过去所有人与人关系之间所产生出那么多条线的问题、缘分的问题、各种过程和旅程的问题……都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