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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童话,质问公平的真谛
(蔡耀征 摄)

真:其实生命中常常有很多后知后觉的怪异感,小时候不晓得那些感受都有被「正名」,是长大以后才发现的。其中一个就是对于「公平」的理解。

我念小学的时候,有些老师从外地来的,来的时候就会找一个地方住嘛。通常都是住在村子里面比较有钱的人家,例如开杂货店什么的,有多出来的房间,那么,通常那户人家的孩子,考试的时候也会是第一、二名。很奇怪,明明看考卷他们考得乱七八糟的,可是还是会拿到第一名。

我当时只感觉大人的世界很奇怪,连「不公平」3个字都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谦:但是,你会不会反而认识了这个词以后,感觉更诡异?至少我是如此。

以「考试」为例,考试感觉是个很公平的机制啊,可是台湾的升学主义又常常让我怀疑——这种一翻两瞪眼的机制真的是一种公平吗?比方说,我永远都记得我们考高中那年,每一科的题目都非常简单,我当年好像考了六百多分、前一年可以上建中的成绩,但那一年差得远了。我还记得放榜的心情,真的会有一种:OK,你在考场上犯错了,环境很公平,没有让你的努力得到回报。可是这真的是一种公平吗?我不知道。

总之,那后来就变成我的梦魇之一。一直到现在,我的恶梦只有两种:一种就是考联考,另外就是要准备上台了,可是我还没有拿到剧本。

真:对,所以我年轻的时候不相信「机运」这种事情,年纪大以后则不得不相信。因为公平也许根本不存在嘛?

像是,我也参与过很多文学奖的评审会议,每次大家投票结果出来都很惊人欸——怎么我心目中的第一名,在你那里只拿到一分啊?当然,我都会拚命为喜欢的作品争取分数,但也有可能结果是你完全说服不了大家,所以那篇你很喜欢的文章就只能被埋葬了。

这种事情公平吗?好像真的只能说是运气的问题了。

站在得失之间,感谢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谦:我好像不太相信运气这种东西。因为任何你有所收获的事物,也必然有所失去。举个例子,我高中毕业就参与了《人间条件一》,站上国家戏剧院,大家都说我很幸运。可是然后呢?我还是得自己在这条路上努力,还是要面对很多自我的纠结跟困惑。我不否认那是一个非常棒的经验,可是某一次的好运不必然买断了接下来的美好或者痛苦,得失之间应是有所平衡的。

再举一个例子,我在台大戏剧系过得非常充实愉快,那是事实,想尽办法把所有的精力投注在戏剧系的课程上,可是仔细想想,倘若再给我一次机会选择,我可能会希望多看看其他科系的课程内容,毕竟那是一段太自由太丰盛的年纪,一口气可以看到这么多不同的人,回忆起来,我当时把所有时间投注在戏剧似乎有些可惜?不过,那就是一种舍得。

真:说到这里,提醒了我,其实我一直笃信的一句话是这样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所谓的「幸运」,更具体说起来,应该就是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获得」吧。

成长的过程中,经历过太多命中注定的「不得」,比方说到城市来工作,会知道有那么多人鄙视你的出身,那是我所知的必然;可是另一方面,使我更关注那些照理来说非我命的「得」。被关心、被祝福、被赋予机会……那都是我的幸运。甚至是到了现在,冬天冷得要命,我偶尔还会想起童年住在九份冷得要死的回忆,而珍惜现在我竟然可以住在这个家、还用石墨烯的棉被,盖上去就会暖到出汗。好像我们的命中额外的一点点收获,是我们挣来的。

可是,也许我这样的想法与「长子」的心情有关。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很多,家里出事了爸爸妈妈一定第一个找你。久而久之,你不会认为这是一种「不公平」,而会知道这是自己的命,才转而更珍惜生命中所拥有的小事。

谦:说到这个,或许可以讨论到有些人认为独生子都比较不擅于分享。但对我来说,分享这件事情,无论你是否有兄弟姐妹,都只是早晚得学会的事。

以我为例,我有一个特质是——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到「能够单独点套餐的」餐厅聚会。吃桌菜的时候总不太自在,难免想著多夹一点是不是会占了某人便宜,可是每个人若有自己的一份餐,好好地吃完,我会觉得非常舒服。当然,这说不定也是我对于公平的一种理想吧?每个人都负责各自该负责的部分,就是最好的状态。但现实生活中,别说吃饭了,在任何场域好像都难以达到这种「公平」。而我们能做的,或许就是尽可能著眼於单一事件,不要去互相比较,哄抬无意义的对立关系——我想到了,大概就是《人间条件四》那种姐妹对立的状态。

知识,用以奉献或者掠夺?

真:可是说真的,我当时写《人间条件四》的著眼点,不是姐妹之间的拉扯,而是另一个大哉问:「知识到底是拿来奉献还是用来掠夺的?」

谦:对,小时候就常听你抱怨「知识分子」的种种,记得那时候我还会开玩笑说:「你自己不也是知识分子?」更大一点才知道,「知识分子」也有不同的分野。

真:就像我以前,很本然地觉得知识理应拿来奉献。

我最常讲到的例子就是:小时候识字的人不多,我们常常要帮大人读信,如果遇到那种信写得很恶毒的、你看了就知道收信者有可能被伤害,还得思考如何委婉地讲出这句话。甚至读报纸也是,有些报纸的句子写得很难,你要用矿工听得懂的话读给人家听。因此当时我就相信,知识是一种分享。

可是长大以后,发现很多情况不是如此,知识更常被拿来掠夺。特别是那些获得家庭援助最多的孩子,成为全家社经地位最高的「知识分子」,也许有可能成为最看不起自己人的成员。

谦:所以说,有些人会戏称《人间条件四》是「最黑暗的人间系列」。

你上一个世代是那样看待知识的重量,但此刻对我来说,知识已经成为一种人的「平均值」,我们的国民义务教育水平不断在提升,另一方面,人的素养反而更浮上台面。毕竟,当知识无法再成为包装纸,裹著人的外衣时,我们内在的修为、思考生命的方式、应对进退的抉择,更能展现这个人的样貌,对吧?

真:就是这样啊。虽然这部戏看起来是上一个时代的命题,但同样的事情仍旧天天在发生。你说到素养的问题,这点放在家庭上看起来更明显。「人跟人之间如何应对进退」,放在工作现场还能够装一下,可是回到家中,你看不起的人、无心搭理的事情,根本装不了。

这也是我到现在还不懂的问题——拥有知识的人,奉献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想到要去掠夺、去轻视呢?有次我去非洲参访,跟那边的官员交流,官员多是政商二代,因袭家族的庇荫个个留美归国,听我聊到有个纪录片是纪录非洲寡妇村里的爱滋病问题,对方回了我一句:「Very interesting.」,听到我心里真的很痛。那是你家乡的问题欸,你在那边云淡风轻地说什么很有趣啊?

谦:因此,我常觉得《人间条件四》像是一个暗黑童话寓言,表面上描述的是姐妹家族之事,但实际上也是职场、社会的缩影。不管哪个时代来看,只要读到了个中真谛,都一样怵目击心。

本篇文章开放阅览时间为 2025/03/31 ~ 2025/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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