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一词乃是翻译,并非中文原创。16世纪英国作家、大法官汤玛斯.摩尔(Sir Thomas More)凭空想像了一个制度完备、运作良善的海外孤岛,并以希腊文「没有」( οὐ )和「地方」(τόπος)造Utopia新词,作为书名。中文取其音,译为「乌托邦」,实在是神来之笔。
摩尔是都铎王朝亨利八世的朝臣。君王如虎,心思难测,亨利八世最后以叛国罪论处摩尔,将之斩首。行刑前,摩尔只能请刽子手为他调整胡须的位置,以免胡须被利斧所损。摩尔精巧的脑袋有办法构思出乌托邦,却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只能救自己的胡须,实在讽刺。

逃避作为人性需求:文字、艺术与幻想国度
身处混浊乱世,或是现实状况不如己意,人总是会生出逃避的念头,毕竟,「逃跑」是人的求生本能;遇到危险,肾上腺素分泌,心跳加快,血管收缩,升高血糖,就是让人更有能力逃离危险,保全性命。文明愈加发展,动物性逃跑的机会降低,逃避的机制也愈来愈细致迂回,艺术、饮食、药物都可以是逃避的方式,以文字想像一个虚构国度,投射理想、表达不满、寻求慰藉,这种例子在各个时代、各个文化,例子俯拾皆是,摩尔的《乌托邦》是如此,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也是如此。
音乐移情转境的力量,甚至胜过文字。文字还需读者进入其中,才能忘却现实;音乐将人周身环绕,转瞬就能将人抽离。即使乐声结束,有时还是余音绕梁(其实是盘据心头)。音乐是时间的艺术,也是幻术。在乐声所占据的时间区间,制造了一个不同于日常生活的环境。
除了音乐之外,凡是跟时间相关的事物——如旅行、节庆——也都可以在固定、少有变化的日常生活中制造一些「非凡的例外时刻」,甚至与时间无关的事物如药物、饮食,也可以制造扰动,成为日常生活中让人记住、回味的亮点。否则,当我们回想时,只见单调的景象,我们想不起昨天、前天、上周、上个月早餐喝的咖啡有什么不同,展望未来,我们也可以预期,我们将会忘记明天、后天的晚餐吃了什么。
曾经,人可以避居人迹罕至之处,或是渡海来到荒岛,完全摆脱外在的束缚,「帝力与我何有哉?」但是随著城市扩张、生产的旺盛、消费的魅力、网路的便捷,人被更深地镶嵌到社会、体制与日常生活中,无法挣脱。劳工受制于工作,受不了了,便起身争取休假的权益。然而,休闲又被消费所填满。为了赚更多的钱来进行消费,人自愿被工作所捆绑。到了今天,手机已经成为不可须臾离身的物品,任何一点零碎的时间,也有可能被手机填满消磨——而且是自愿的。

节庆的例外时刻:白沙屯进香的社会魔法
节庆作为日常生活的例外状况,也是锁链的松绑。一些原本不被允许、甚至禁忌的行为,在节庆进行期间成为可能。一些格外友善的举动,在节庆期间,也成为理所当然。在白沙屯拱天宫天上圣母北港进香途中,信众准备各种饮料、食物,面带微笑,热情分送给香客,许多沿途民宅也都提供洗手间。这在平常是不会见到的。
这都是节庆的魅力,人因为知道节庆有结束的时刻,所以可以更安心地开放、共享,创造出魔幻般的时刻。等到节庆结束,马车变回南瓜,金光闪闪的事物失去光泽,又回复原本灰暗单调的日常生活。
节庆为日常生活按下「暂停」键,原本也应该把商业排除在外。但节庆一旦被日常生活收编,成为「寻常的不寻常」,商业机制也就渗入其中。各种节日原本有其宗教、民俗的渊源,只要有潜在的商机,也就会成为牟利的机会。有些举办成节庆的活动,本身就是商业在驱动,例如胡士托音乐节(Woodstock Music & Art Fair)。

胡士托音乐节:意外成为乌托邦的历史瞬间
举办于1969年8月中旬的胡士托音乐节,无疑已经成为20世纪具有传奇色彩的文化符码。彼时美国刚从越战的泥淖脱身不久,反战气氛仍浓,造就了这场「爱与和平」的盛宴,连续4天,32组表演者轮番登台。
从很多方面来看,胡士托音乐节都欠缺成为传奇的条件。几个从办音乐节尝过甜头的人,想要办一个预计吸引5万人的音乐节赚点钱。他们最后找到纽约市西北方约150公里的贝瑟尔村,这里虽然有一些知名摇滚艺人迁居于此,包括巴布.狄伦(Bob Dylan)、吉米.罕醉克斯(Jimi Hendrix)、乐队乐团、珍妮丝.贾普林(Janis Joplin)、范.莫里森(Van Morrison),但是并非观光胜地,以纽约黑帮弃尸之地而闻名。此外,民风纯朴保守,对于有这么多嬉皮来这里办音乐节怀有疑惧,所以音乐节的场地一波三折,邀约演出者的过程也是状况百出。更要命的是,音乐节最后吸引了超过40万人前来,车潮回堵到高速公路,远远超过主办单位预估以及各项设施的负荷。主办单位根本无法查核门票,乾脆撤掉篱笆,把收费音乐节变成免费活动。天公也不作美,8月15日开幕当天是星期五,音乐节从傍晚5点开始,而雨则是下了一整天,而且还持续整个周末。原本的草地不堪踩踏,一片泥泞,现场的食物也严重不足。
神奇的是,所有的负面因素都没有引爆冲突,反而成为胡士托传奇的一部分,数十万人在恶劣的环境下,音乐引发了人性高贵之处,爱你的邻居,面对匮乏也相互体谅。音乐节带来当地的不便,让市镇当局立法禁止大型活动举办,居民也不欢迎日后慕名而来的游客,使得胡士托音乐节只举办了一次,避开了节庆会的特殊性因重复而消磨。

火人祭:现代乌托邦的实验与矛盾
节庆因为是日常生活的违抗,很容易招致反对。胡士托音乐节只办一次,就说明了这一点。如果节庆要持续举办,必须要强化论述与价值,但也需要有更多的弹性与妥协,也必须更有商业价值来争取支持。但如此一来,又会减损节庆冲击日常生活的力道,变得庸俗,一成不变。复刻胡士托音乐节的尝试以灾难收场,原因也在此。
始于1986年的火人祭( Burning Man),原本是在夏至时分,在旧金山沙滩竖起木偶焚烧的活动,这让人想到非基督教的仪式。后来被警方制止,就移到内华达州的黑石沙漠,由非营利组织举行,并且标举一些原则,如包容、无私餽赠、去商品化、展现自我、社区精神、公民责任、环保,这些精神很容易引起现代人的共鸣,火人祭年年举办,一年比一年「火」。火人祭是名符其实的「乌托邦」。既然不见容于城市,那就到无人沙漠,在祭典期间搭建出一座临时城市——如同演出一般。而火人祭也有浓厚的艺术气息,因为展现自我、沟通、包容都可以透过艺术创作来表现,火人祭的核心——等待燃烧的人偶——本身就是造型艺术的主题。
然而,火人祭每年举办,问题就随之而来。关注度既是商机,就会吸引企业来沾光,如何维持「去商品化」,就需要不断角力。知名度增加,参加者众,门票价格也暴涨,从早期的50美元,到今年则是550到3,000元。金额虽然让人咋舌,但是对于富豪来说,根本毫无感觉。包括马斯克、贝佐斯、祖克柏也慕名前来。在远离尘嚣的沙漠,富豪可以打造奢华舒适的起居享受,预算没有上限,能限制的只有想像力。这也符合「节庆是日常生活的例外」,但如此一来也就会抵触火人祭环保、共享的精神。
火人祭的魅力在于桀骜不驯,但吊诡的是,它愈是难收编,价值就愈高。资本主义的侵蚀如潮汐一般,是没有一刻停歇的,总是在寻找可介入的空隙,盘算打交道的方式。既然不能商品化,那就挹注主办的基金会,基金会可以把这笔钱拿去赞助艺术家。艺术家要生活,总需要钱。火人祭每年举办,总不能老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火人祭看似避世,其实也很入世。当「避世」成了卖点的时候,就有人把它变成商品,在平淡无味的日常生活中撒一点胡椒粉、辣椒酱,让它变成比较可口。因为,大部分人并不需要避世,只是需要一点避世的感觉、错觉、幻觉而已。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