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融路上你和我:艺术实践的一千道风景
主持人:魏琬容
分享人:张可扬、许映琪、王珩
时间:2025年7月29日
地点:台北国家戏剧院4楼交谊厅
近年来,「共融」成为表演艺术领域中被频繁讨论的关键字。从无障碍设施、口述影像、情境字幕,到针对特定感官设计的舞台形式,这些做法的共同目标,是让更多不同身体状态与背景的人得以进入剧场。然而,「进来」并不等于「参与」,也不代表「被理解」,在创作现场,共融意味著更多的事——它是与观众建立信任的过程,是在作品内部为不同感官开启入口的设计,更是让创作者反思自己与社会、与差异的关系。
在这场由魏琬容主持的「共融路上你和我:艺术实践的一千道风景」分享会中,3位长期投入共融实践的创作者——张可扬、许映琪与王珩——分享了他们的经验、方法与挑战。从视障观众的口述影像,到应用剧场的感官引导,再到聋人舞蹈与社群建构,他们带来的不单是技术上的排练过程分享,更成为一种对艺术与公共性的重新想像。

「看不见」之外的世界:张可扬与口述影像
「视觉很好用,但不能把『看』视为理所当然。」在共融创作中,张可扬刻意将对视觉的依赖比例降低至八成以下,让听觉、触觉、嗅觉有更大的发挥空间,这种转换,不只是为视障观众补足缺失,而是反问:每个人认识身体与世界的方式,是否只能依赖眼睛?当视觉不再独占主导权,身体与社会的互动会产生新的自由感——人人皆可动,皆自由。
视障表演者进入排练场时,往往先用双手摸遍空间:出入口在哪、黑胶地板的方向、舞台边界的位置,这是一种身体定位的仪式,确保他们在空间中自在移动。从捷运站自行走到剧场,也是相同的逻辑——透过步行与触感建立地图,这种「入场仪式」启发了张可扬:作品的感官比例可以重新编排,让观众以自身感官组合进入舞台。
在制作口述影像的过程中,张可扬意识到:视障观众关注的不只是作品,而是某一种动作质地、身体状态与空间的关系,对明眼人来说,舞者瞬间出现是一种舞台魔法;对视障观众,若没有提示,这一刻等同「不存在」。因此,口述影像是再一次的创作,创作者在语言面前思考著——为什么是这个动作?为什么是这个颜色?要从个人 zoom out 到群体,还是反向 zoom in动作细节?
描述距离时,他也更倾向用「7步」这样的身体尺度,而非「8公尺」的空间数字,让观众透过身体语汇感知舞台,开始在创作中安排不同材质与声音,例如:泡泡纸的爆裂声、打字机的金属敲击、硬地与软垫的落差,让听觉与触觉成为主导叙事的媒介,当观众注意到这些非视觉讯号时,舞台的质感与层次会立刻被改写。
这种感官分配,也影响他与编舞团队的创作思维——空间是被听见、被触摸、被嗅到的场域,口述影像的可能性不限于文字,也可以扩展到 AI 生成的动作记录、场景描述、声音与触觉导览图,这些实验都在测试:当我们打开所有感官时,任何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观演方式。

面对自己的身体:许映琪的应用剧场实践
2016 年,许映琪在大学的一堂戏剧课中,视力因健康因素逐渐退化的她,首次在 solo 演出中赤裸地面对自己的生命,那次经验让她意识到,「障碍不是缺陷,而是多元差异的一部分」,并确立了平权与共融的信念——「只有障碍的社会,没有障碍的人」。
本科社会学的背景,让她能从结构批判出发,关注真实生活中的人与关系。2016 至 2019 年,她进入戏剧理论所,将社会学思维与剧场实践结合,逐步探索如何在舞台上连结个人生命与公共议题——对许映琪而言,应用剧场与一般剧场的差异,在于「没有视觉」并不等于缺席,而是透过触觉与声音建立交流。
两年期的麦斯纳方法(Meisner Technique)训练,让她学会以全感官接收舞台现场:用剩余视力观察动线,用听觉捕捉呼吸与语调,用嗅觉感知空气与舞台的味道,甚至透过身体的情绪反应判断现场氛围。她在撰写评论时,也会观察其他观众的反应,并用想像力建构画面——「别人在欣赏风景时,我是用想像力勾勒属于自己的影像」。
2023 年,许映琪参与张可扬《在大道与广场之间遇到一头大象》,她归纳出张可扬的3层引导模式:第1层以口述影像建立动作意象;第2层由老师示范并让学员触摸确认形状与力道;第3层直接调整执行者的动作细节,这场经验对许映琪来说相当新鲜。她也分享在此环境中,制度上的共融资源仍有待完善,但人与人之间的态度先行改变后,只要接纳不同的可能性,舞台也能为「差异撑开空间」。

在安静中听见舞蹈:王珩的聋人剧场与社群建构
王珩的舞蹈记忆,始于家族的视觉语言。家中有4位聋人亲戚,让她从小熟悉以手语、表情与情绪作为主要沟通方式。2019 年,启动了「听障/聋人舞蹈计划」,并在 2024 年与艺术家林靖岚共同成立「众月艺创所」,希望为聋人打造一个长期创作与交流的剧场聚落。
在作品《我们在安静中跳舞》中,她结合文字手语、自然手语与翻译员的即时转换,将舞台转化为多语言共存的场域;她以巴别塔为切入点,邀请不同文化背景的表演者参与,并举办专业剧场工作坊,探索聋人文化的深层结构——从日常生活到身分认同,再到权力抗争。
2023 年,参与研发「共感背心」,将音乐的高低频转换成震动讯号,让舞者透过触觉感受节奏,观众则透过视觉见证律动,这项装置让节奏的感知脱离耳朵,成为身体的全域经验,也促使聋人与听人之间有了全新的交流话题。
王珩观察到,聋人进剧场的障碍往往不是票价或交通,而是环境条件:舞台光线过暗、缺乏情境字幕、看不清唇形,都会直接影响参与意愿。这也是她成立「众月艺创所」的原因之一——让团队成为聚落,减少孤立的状态,并在演出中提供翻译员、情境字幕与可视化的提示,降低沟通壁垒。
讲座中,她引用蔡孟儒老师的话:「沟通能力是人的基本权利,忽视一个人的沟通意图,就是剥夺人权。」并强调这不只适用于身障者,而是针对所有在沟通上可能遇到障碍的人。 王珩将剧场视为一个公共、自由的「第三空间」,让不同身分、感官条件与文化背景的人能在此交汇。
2025 年,她计划举办聋人艺术节,让更多聋人艺术家发表作品与观点,并以「共融」作为核心——共融不只是进剧场的权利,而是一种选择,一种让每个人都能自由使用自身语言、身体与感官参与的可能。王珩相信,当剧场真正接纳多元的表达方式时,艺术才能回到它的根本——为每一种存在创造舞台。

共融的一千道风景,继续开始
3位创作者的经验,让共融艺术的轮廓更加立体——它不是一次性的「服务」,而是建立信任与关系的长期工作,这意味著,创作者必须愿意长时间与对象相处,了解日常习惯与文化背景,确立边界与目标,再将这些经验转化为舞台上的语言。
然而,现实中资源不足与制度限制依旧存在。口述影像的制作需要至少一个月的反复测试与修改;视障观众需先进场体验并回馈;聋人观众则可能因舞台过暗、缺乏情境字幕或看不清唇形而降低参与意愿,视障与聋人族群的观演习惯并非一蹴可几,需要透过长期推广与友善的进场条件培养。
正因为有这些不完善之处,共融艺术才更显必要。它可能是一张触觉的空间图、一场充满手语的排练,或是一段由泡泡纸与打字机声响构筑的舞台记忆,在对谈最后,主持人魏琬容总结:「共融的路没有终点,每一次相遇,都是新的开始。」这场跨领域的交流,让我们看到共融艺术的多重风景。
或许,真正的共融不是让所有人「看见同一件事」,而是让每个人都能用自己的方式,进入同一个场域。当舞台成为公共、自由的「第三空间」,不同的身体与感官便能在此交会,并在彼此的故事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