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还是作品,这是什么问题?

认识苏菲.卡尔(Sophie Calle)这位难以归类的艺术家,大约超过10年。我很喜欢在课堂上分享她的创作脉络,有时是为了刺激学生、启发灵感,有时是用来解释小说与抒情散文的操作差异。我最喜欢她的两件作品,一个是《Blind》系列,关于盲眼者与世界的关系,另一个是《Take care of yourself》,她收到一封分手信,看不懂,于是找了各个领域的人在镜头前为她解读这封信。

谈她的作品时,我感觉自己瞳孔放大,心跳加速。很难用结构论述来分析为何如此吸引人,我看重的是欣赏她的作品会产生一股「兴奋涟漪」——感觉创作好简单,感觉自己的生命就是灵感的宝库、最经济实惠的工具。前几周去美术馆,我看到艺术家李紫彤的作品上有段文字:我讨厌苏菲.卡尔而且当代艺术界为她疯狂非常愚蠢——我忍不住笑了,顺手拿手机拍了下来。

以前没特别思考人「突然转向」这件事。我也从不觉得创作——舞台剧、展览或一本书——有如此能耐可以改变现实。位移是可能的。譬如我发现自己再也不喜欢吃巧克力了,直到前几年,每天都要来上几块纯度82的黑巧克力一天才圆满。但最近发现不但不再渴望,连冰箱里的也被遗忘了。我说的转向,比想像更突然。譬如在看完明日和合的《Family Triangle:二生三,三生万物》后隔天一起床,我突然觉得以后恐怕不会在课堂上谈苏菲.卡尔了。

这结果有些跳跃。我尝试在这篇文章慢慢梳理,为何这部叫好叫座的表演让我感到困惑与不安。《Family Triangle》是个「演出」,是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剧场「作品」(虽然它不见得要发生在黑盒子里)——但我想大部分的观众恐怕不会这样称呼它。演出在讲述一对结婚的女同志向亲弟弟借精生子的过程。3位主角是以本名与真实身分出演,真实的婚姻关系,真实的姊弟血缘,与在表演内容看来已发生的借精行动。我与朋友留下来听演后座谈。一向都喜欢参与演后座谈,想看看结束表演后演员的另一种样貌,想听导演在思考什么,是否有勇气诚实地面对观众。那场座谈气氛微妙,留下的观众很多,相较于真想问些什么,更多是想再听点什么。观众渴望继续陪伴台上3名表演者,一股不愿离弃的氛围温馨笼罩。几个问题,都有些迂回,其中似乎是想问,流产(植入失败)后3人各自是什么心情?

这无疑是一场好看的演出,观众被摆放在一个极度真实的处境:一对渴望有自己小孩的已婚女同志们,要跟亲弟弟借精会面临多少议题?开场时,律师让观众进行5分钟提问,观众立刻理解台湾人工生殖法与同性婚姻的矛盾之处。3人签约之前问律师,签署这份放弃精子继承的合约在台湾有意义吗?律师丢出灵魂拷问的台词:你们说的是作品还是真实人生?接著就一路滑入这3人的故事里。表演结束,许多人留下了泪。赤裸,大胆,诚实——澎湃的回馈一面倒。

主创洪千涵(植入受精软卵的姊姊)对那隐晦的提问是这样回答的:我的感觉就跟所有渴望生小孩的人是一样的。或许是这句话,还有在这句话之前她突然冒出一句疑似「没有真的有小孩」(我实在记不清楚原话),还有洪唯尧(借精的弟弟)补充说明戏剧时间与真实时间不同(指最后沙滩的场景),这些讯息(或说暗示)刺激之下,我浮现一个问题:那是从哪一刻,你们决定要把这做成作品的?我必须很用力才能一直提醒自己必须称呼它为一件「作品」,尽管节目资讯上没有编导演只有「共同创作」,但毕竟还是有技术人员与戏剧顾问,更别说还是一个有阶段发展的创作计划,包含著从2021年开始历经3年的编码、碰撞以及筛选的演出作品。我在意的是,那一开始被丢出的核心问题:作品还是生命的叩问,在演出最后几乎被消融掉了。沿用台上台下的统一身分,外加编排各种小巧真实的生命线索,我相信绝大多数观众以为这是一段经验记录。因此这就是生命,而非作品。观众心甘情愿踩入共情的水域,以致开场那硬挺矛盾的法律困境,以及创作与生命有趣的虚实辩证显得无足轻重,有一种以痛点╱议题当成卖点的危险倾向。

对我来说「过程」有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一刻决定的?」——那是身为观众从动机解读,推回情感、再转向创作姿态的解读方法。过了一天,我想起了苏菲.卡尔,重新翻回手机那张照片,发现李紫彤的那段文字后段才是重点:

——也就是说,如果我遇到什么不道德的事、感情上的羁绊,只要身为艺术家与关系人互动的我,留下我互动的证据以及物件上的转化:抗争时的布条、与某位关系人恋爱的证据、互相伤害的信条,并把它放在当代艺术的白框框里,其社会架构与道德的复杂,便在艺术「质性转换」间,意淫地模糊了。

这段话犀利点出透过「转换」是有用的手段。而那转换的目的地,是在导向一种自传性的抒情与私密——私密成了保护膜:因为被架构成「真实经历」,观者提问时自然多了一条道德门槛——我们怎么能质疑当事者的个人感受呢?当创作者以自身操演,那门槛又加更高了,因为观赏的被动接收永远低于创作投身的主动行为,提问成了机械性的学究与事不关己的冷感论述。当戏剧效果实现,一旦去细究其手段与编排,都会回到质疑主创经验的死胡同里。虚虚实实的手法的确迷人,但操作的动机是否能单独提出讨论?

这里指的是操控观演关系的信任默契。在剧场,表演者与观众同时存在,计算观众预期与期待是戏剧效果的基本策略,但当这期待与预期是放在现实与戏剧的边界时,就得考量观众的认知能力,并做取舍。若游走虚实不是作品要探索的核心,只是抵达情感渲染的手段,那让观众相信的设计是一种没处理完的手法还是误导?当观赏完后的评价全为一面倒的情感表态,是否牺牲了议题批判思考的社会性?

换个角度来说,这个作品如果找3位演员来演绎,效果会如何?我能想到的是,共情会削弱,除非加入更完整的内涵(譬如妊娠与流产心境),但对于法律与道德复杂的思辨就能到位。苏菲.卡尔的盲人作品展览里,盲人描述美的画面,会搭配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没有标示是谁拍的,也无从得知照片里的人和物件与盲人的现实关系,我是用这个例子来解释何为虚构。不想再谈她,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了,而是我始终很难将作品与创作意图分开看待。叙事学的概念里,小说有「隐含作者」,就是作者选择穿戴某个面具来创作。若用这概念来看《Family Triangle》,「隐含作者」似乎刻意被隐藏。看似没有角色、没有扮演,仿佛赤裸的几乎不可能存在任何面具的表演姿态,让观众动情了。但演后座谈的3位主创,说话与姿态都与演出时有些不同。人不可能没有面具。我还是深信,探讨创作意图时「隐含作者」是绝对存在,而他永远不可能等于真实作者。

延伸阅读

是作品,也是人生:《Family Triangle:二生三,三生万物》

赤裸的爱:反思《FAMILY TRIANGLE:二生三,三生万物》

岛影琴深:余晓怡管风琴音乐会广告图片
本篇文章开放阅览时间为 2025/10/07 ~ 2026/01/07
Authors

作者

免费订阅电子报广告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