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女子剧团《姬情晚宴╱女子女子嗑》
2025/8/29 19:30
台北 思剧场
《姬情晚宴/女子女子嗑》表面是一场朋友聚会,实际开启了一次对「写作如何占有人」的现场实验。我带著对喜剧的戒心入座,却在笑声的断点里被迫观看文本的缝线:两对伴侣的嬉闹、酒局游戏的推波、女主角群「子恩」与「彩婷」在暧昧与出轨之间游移,当「小万」介入、当场景被后设地打断时,剧场让我读到每一句台词背后的潜台词,读到叙事如何被欲望推动。
万圣节派对的设定带来轻盈的节奏,酒精让她们的语速松开,创作团队选择以情境喜剧的节拍包覆「出轨揭露」这个沉重节点,70分钟里舞台语汇并不复杂,却精准服务于人物的张力:靠近与远离是她们的两种行走法,餐桌与客厅之间的位移,把关系的暖区与冷区标示出来,观众在踌躇中被推向下一个局部真相。我尤其在那些「脑内小世界」的片段被逗笑,角色与角色之间忽然掉出想像,话语被放大、词尾被反复咀嚼,把即将说出口的心事先拿到台面试演。这一招使舞台同时显露两种时间:表层是派对当晚的线性时序,深层是被压抑的心理残响。当她们玩起「Fuck, marry, kill」,戏剧把观众引导到伦理的交界,游戏看似随口,却暴露了评分与排序的残酷:笑声在场,判决也在场。更重要的是后设层的切入。当「小万」以创作者的影子身分现身,剧本把我拉进一个棘手的创作伦理问题:角色究竟为谁而活。舞台上的人开始质疑她们被如何书写,质疑谁在拨动她们的选择。此时台词像镜面,将写作者的欲望反射回观众。我在台下也被问到:我为何要看见这段姬情?我为何要求她们把隐密的渴望放到聚光灯下?戏以一种近乎调皮的方式提醒我,虚构能提供谈论真实的安全空间,安全不等于无害,安全只是告诉我们可以承担,仍要负责。这出戏最迷人的地方发生在语气与沉默之间,她们的对白经常半句悬空,剩下的半句让目光去补,创作选择把潜台词拆出来让我直视:关于阶级的尴尬、关于外貌的比较、关于恋爱规则的无声默契、关于「拉子圈」中互相辨识的暗号。拆解的方法借由节拍与停顿堆出张力,当某个人端出和解,一个眼神就会把和解变成新一轮角力。
子恩与彩婷的靠近,并未被处理成道德宣判。文本让她们先经过否认、合理化与自责,再让群体关系承受回弹。这一条线验证了一件事:爱在舞台上从不单独运作,它牵动每个人的自我叙述,当两人跨过界线,旁人的身分叙事也被迫重写,戏让我看到出轨作为「写作事件」的意义:它迫使我们处理文本之外的后果。

引人发笑向来困难,尤其题材贴身。本剧的幽默来自语境偏移与角色自我揭露,笑点其实来自人际机制:逞强、示弱、无法承认的妒意、想被选中的渴求,这些被转译成轻快的台词与乾净的走位,因而喜剧让我卸下防备,再把问题推回我手上:我笑,是因为看懂了脆弱;我尴尬,是因为笑声暴露了我忽略的东西。
我在观演时一再想起那句台词:「我不需要真实,我需要虚幻。」虚构从不廉价。当创作者把自己化身成「小万」,当以观察者姿态策动他人生活,戏明确提出伦理的开口,角色不是原料,写作者也无法被免责,舞台要求我们在安全的虚构里练习负责的观看:看见自己如何把他人的生命当作叙事燃料,看见爱如何被文类驯化成「值得被讲述的东西」,这种自白让我离开剧场时感到轻与重同时存在。
《姬情晚宴/女子女子嗑》以情境喜剧之名,完成关于写作、欲望、伦理与爱的现场论文。当晚宴结束,杯盘未收,故事仍在餐桌边缘发酵。我带走了一套更细腻的观看工具:在下一次说故事之前,先确认我是否准备好承担我要求他人暴露的那份真。我还想再看一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