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底,TAI身体剧场位在花莲新城保安宫旁的铁皮工寮,一股腾腾热气盘桓不去,尽管稍一动作,汗水就会争先恐后喷发,舞者们仍一脸平静和煦,把身体往黑胶地板挪去。
Piya Talaliman李伟雄、Qaulai Tjivuljavus奥莱.吉芙菈芙斯、lrimilrimi Kupangasane巴鹏玮、lsing Suaiyung朱以新,以及新加入的舞者王秋茹,以各自的节奏和方法,在湿热的空气中暖身。不多时,负责今天排练指导的Piya往右下角落移动,以「脚谱」练习开始第一阶段的排练。
看著舞者身上晶亮的汗珠很快将他们背部浸润为一道光滑平面,黑胶地板上也流淌一道道水渍,我不禁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编舞家瓦旦.督喜转过头来,安抚一般说道:「现在很热,可是只要一过4点就会开始有风吹进来,傍晚还会变冷呢!」尽管气候变迁让夏季一年长过一年,工寮里的他们依旧能鲜明察觉季节。
我的惊叹倒不是疼惜舞者溽热中大量劳动,以致汗水奔腾如瀑,而是一个念头豁然浮现:在这个追逐效率愈发高速的世界里,舞者恐怕愈来愈接近濒危的存在。然而,也正是在这样疯狂加速的世界中,身体能娴熟穿梭于现实和想像之境的舞者,或许会成为未来人类的关键物种——当多数人类被城市文明所驯化,惯于待在乾净明亮、无臭无味、清爽整洁的空调场所,且为了确保这种洁净无菌,身体与身体最好不断延长社交距离,确保廓清身心界线;与此同时,不畏湿黏肉身交缠,无惧彼此汗水交融,胆敢把身体抛进浓郁、稠密、潮湿、阴暗、搔痒、疼痛,勇于尝试多样的感官经验,因而有倍于常人的身体和环境适应性……这样的舞者,面对未来变数难测的地球,岂不比我们更多生存胜算?




从「100公里俱乐部」开始觉察身体
如斯异想,也和眼前舞者正排练的作品有几分关连。《最后的隧道》灵感源于瓦旦2024年在《PAR表演艺术》杂志发表的一部AI科幻极短篇,在疫病灾变横行、四周荒凉如末日光景的近未来,「我」走进一处隧道,在其中邂逅一个「身体」,短暂交谈后,犹豫著是否听从「身体」的建议乘上飞船前往月球,寻找一直渴盼的「自由之路」。
然而,这篇科幻极短篇,也有个现实的起源。TAI身体剧场有个发起于2018年、每逢年初上路的「100公里俱乐部」,最早只是从花莲工寮往南徒步,走著走著变成每年走100公里,并将在2026年完成环岛一圈。这个活动听来有点疯,过去却不乏剧场前行者有过类似实践,例如优人神鼓以全程禁语的「云脚」环台徒步;早在「粉红超跑」一词出现前的1990年代,每年白沙屯妈祖进香也固定有一票剧场人徒步相随。不过,相较于这些前辈以长程徒步作为某种身心训练,并多更注重步行者向内自省,或多少带著朝圣的意味,TAI身体剧场的「100公里俱乐部」,更倾向在日复一日的徒步行走中,把自己走成一个敞开的通道,才能时时觉察、接收环境的诸多变异,而身体又是如何回应,并从中扰动彼此,产生无可预期的效应。
瓦旦和TAI众人都清楚记得,那是在万里到金山之间一处长约1.1公里的隧道。隧道不是给人体徒步的,而是凿穿自然的某些原貌,以便车辆穿梭运输所用。那自然不是身体会感觉舒适的空间,潮湿、阴暗、沉闷、压迫……哪怕身体适应性强的一群人,在漫长的隧道中举步,一股郁闷和晕眩感也缓缓袭上。忽然,隧道中出现另一群步行者——是南投仁爱乡亲爱国小的学童。
在这样的氛围中乍见一群稚嫩新鲜生命走来,瓦旦涌现一阵激动。他想起Truku的创世神话:庞然巨岩从裂缝射出一道光,里头走出了两个人,后来便成为Truku的先祖。隧道是一个充满魔幻的空间,其魔力足以折叠时间,教瓦旦在犹如未来的末日感中邂逅来自往昔的神话起源。(后来他开玩笑补充,创世神话还有石头裂缝走出3个人的版本,第3个人走出来环顾四周,觉得好像很无聊,就又走回裂缝中……)


沾黏、缝合与再生
这一天的排练场很紧凑,除了前来采访的我们,还有来录制宣传影片的剧院行销,其余的时间,大部分表演内容已创作完成的舞者,要进入和台上其他「非人演员」的排练阶段。
舞台设计廖惠丽、张皓媛为《最后的隧道》设计了一个巨型的塑胶装置。这个装置由无数的彩色塑胶袋缠卷在捕蛇网上构成,宛如巨兽横亘台中。瓦旦笑说,这次使用的物件很「永续」,同样受他们徒步时屡见路旁堆放的塑胶垃圾袋启发。舞者有时必须让自己从塑胶罗网中被吐出,有时得用密不透风的塑胶布缠卷自身,直到裹出一层雾蒙蒙的水气。徒步于台湾的身体感,如是被穿戴到剧场中。其中当然寓含艺术家对地球环境和人类未来的担忧,但是,无论面对现实或创作,瓦旦援引的观点或方法,仍回到自己的文化中汲取。
于是,在排练中,我们不断听到「沾黏」(Truku语为「sdal」)、「缝合」等字眼。瓦旦用这些转译成华语的母语动词,作为思索、架构、推进动作和画面的钩子。偶尔,他会转过头来提示我这些场景底下的潜在情节。
那些描述也令我想起TAI过去的作品:《寻,山里的祖居所》、《火车时刻表》、《走光的身体》中,借由折叠时间回返历史,重现族群的记忆残影,作为此时此地的身体连结土地、抗衡现代性欲力的动能。那里头也包括瓦旦对「时间」的理解,当许多观者和评论者下意识期待原住民创作者必要「和传统对话」,TAI则三番两次推出《赤土》、《月球上的织流》或《最后的隧道》这类具科幻色彩的作品。一如他在某个演讲场合所说:「我们也许可以继续在舞台上展演乐舞,但是当这些已经脱离原有情境的时候,那『传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又该怎么跟这些我所接下来的碎片般的传统文化共处?这其实不只是关于『原住民』的思考,而是对全人类的思考,我们的过往到底是什么,碎片又意味什么?」
瓦旦说,在Truku的文化里,并没有「时间」这个词,当然也没有西方宗教所谓的「末世」,或是时间的尽头与终结。和许多原住民族群一样,Truku以植物或作物的生长记时。刺桐开一次花,标志著大地万物再度循环、进入新的章节。小米收获一次,意味著人们与土地缔结的关系依然顺遂。倘若有一天,循环发生变异或断裂,被驱赶进隧道的我们,能否凭借手中握有的碎片,一起把往昔神话的起始生命接引回来?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工寮里果然如同瓦旦所说,开始渗进丝丝凉意,「秋天真的来了」,众人不约而同说著,结束了这一天的排练。



100公里俱乐部历年里程
2018 花莲市—花莲富里
2019 花莲富里—台东土坂
2020 台东土坂部落—屏东来义部落
2021 屏东来义部落—台南吉贝耍部落
2022 台南吉贝耍部落—台中市
2023 台中市—桃园杨梅
2024 桃园杨梅—基隆市
2025 基隆市—宜兰罗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