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TAI身体剧场,回应现实
火车奔驰著,发出匡啷匡啷的声响。被运送著前去哪里的身体,在各种力量交织下轻轻地摆动,若想保持静定,反而需要出力抗衡。在这样的动感中,是瓦旦自己决定,还是身体自有主张?他的双脚开始踱地,发出蹦蹦的声响回应火车匡啷匡啷。蹦蹦,匡啷匡啷,蹦蹦,匡啷匡啷。这是后来众所周知的「脚谱」最初涌现的顷刻。下了火车,瓦旦拿出笔记簿,把身体回应环境,在被移动中主动踩踏的动作,记录下来。
他一口气写下66套脚谱(并在往后数年逐渐扩充至82套),里头包含在原舞者习得不同乐舞的脚步,那些轻重有别、方位各异的步法,以数字和图形编写成一套结构化的身体谱。在原舞者后期,瓦旦曾延揽师资举行不同身体技巧的工作坊,那时他已在思考作为一个表演团队,除了祭仪乐舞文化展演之外,还有哪些可能。

这是2013年,离开原舞者的瓦旦,和其他几位前原舞者团员,终于在花莲市区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团队「TAI身体剧场」,并早在正式登记前便发表两个作品:《身吟.男歌X女歌》、《Tjakudayi我爱你怎么说》(改编自以新创作的小说)。TAI的初始团员中,也包含几位之前瓦旦在一出花莲县定目剧所结识的表演者。
那个定目剧案子从某个角度深刻影响了瓦旦和TAI的创作走向。制作期间,他们历经许多匪夷所思的场景,包括县长看完排练后直接给笔记,要求剧中台词必须找一些字正腔圆、悦耳动听的男女声音预先录制,演出时演员对嘴即可。后来,40多位舞者因故被欠薪两个月,当众人终于等到县府派员前来沟通时,有个青年一时情绪激动,爬上高处大声质问道,既然要我们保留、推广我们的传统文化,却又不给我们饭吃,生活都没办法了,怎么谈保留传统?所幸,青年的情绪最后被安抚下来,没酿成更严重的事态。

当晚回到家,身心俱疲的瓦旦忍不住哭泣。青年的话震撼了他。从前在原舞者,他们尽谈著传统乐舞文化的保存,却很少想到现实。当生存都成问题,文化和传统只能是奢谈。后来,瓦旦选择不继续参与定目剧,这个经验也让他更加笃定走上以创作回应现实的路径。至于县长当年给的笔记,瓦旦倒是在多年后照做了——2023年首演于花莲文创园区的《走光的身体》,开场时舞者Ansyang Makakazuwan林源祥手持麦克风,以悦耳动听的嗓音及华日英语多声道介绍演出内容,在毫秒落差间,观众发现他只是跟著录音放送装模作样地对嘴。
脚谱、编织、梦,与年复一年的部落走踏
火车奔驰著,发出匡啷匡啷的声响。虽然一样是匡啷匡啷,这次却是从车外大老远的地方,舞动的众人用身体回应这辆疾驶而过的庞然巨物。

2022年夏天,龙眼树梢即将冒出累累果实之际,TAI身体剧场邀请观众从花莲车站乘上火车,来到玉里镇上一个只供区间车停靠的三民车站。黑纱黑裤装扮的舞者,在车站外头被艳阳曝晒发烫的水泥地上,列队、踩踏、数数、唱名。铁道和远山之间,一辆小货车放送的日本时代「南进台湾」广播悠悠传来。当下一辆新自强号奔呼啸而过之际,舞者们已然起步狂奔,从某些视角望去,竟有了他们跑在火车前方的感觉。
这时,TAI身体剧场即将迈入创团第10年。作为一位剧场创作者,瓦旦的创作技法愈趋成熟。过去10年间,他和TAI陆续推出近20个作品,还不包括旧作巡演、重制时大幅改版的宛如新作。入围过台新艺术奖(2015年的《桥下那个跳舞》),也拿到Pulima艺术奖首奖(2018年《寻,山里的祖居所》、2020《月球上的织流》),赴海外参与大大小小的国际艺术节交流,也在国家两厅院媒合下,与来自法国、印尼的艺术家合作演出。

TAI的演出空间和身体轨迹,也从起初的学校司令台、七星潭沙滩、公园广场等「免费排练场」,来到半开放的「工寮」——他们先后在花莲农兵桥畔、新城保安宫附近租用的两处排练空间,同时也是一起织布、做饭、耕种、演出的场域。他们在黑盒子的剧场空间搬演作品,也愈来愈常引领观众走进各种户外环境观看演出:自家工寮外的空地、火车站旁、部落街道和遗址、人工林地、溪流堤岸……除了在黑盒子里行礼如仪的一坐一看、一动一静,TAI的观众经常得随他们一起步行一段漫长的路,把身体从一处移往另一处,才能看见他们想观看的作品。
当年,在火车上灵光乍现的「脚谱」,成了日后TAI身体剧场鲜明的风格标记。这套源于身体回应环境空间的动作,也埋藏著原住民族传统乐舞中,人通过重重踩踏土地,铭记身体、生活、族群与土地的关系,而重心向下且无惧于发出步履和喘息的声响,令TAI的创作身体实践和台湾深受影响的西方舞蹈身体美学大相迳庭。脚谱还因著隔年瓦旦开始学习传统织布,汇入了编织的韵律节奏与布匹的空间结构,形成一套时间与空间、经与纬交织的身体图录。

除了脚谱和编织,瓦旦也经常倚赖「梦」前来回应创作或生活的种种寻思。创作《寻回,失落的印记》时,他曾梦到有人要他「接起线头」;挣扎于身为男性的自己该不该学织布时,他梦到白色空间里出现一组织具,有个面容模糊的老人家问他:你会织吗?他答道,应该可以,但是这里没有Ubung(「地织机」的Truku语)。醒来后思及自己Payi家中正有一台久未使用的Ubung,其他织具则早已腐朽……
至于原舞者时期发展创作的关键方法——到不同部落进行所谓的「田野」,则被TAI的团员们以另一种方法替代。早期的原舞者在胡台丽带领下,以人类学的研究态度进入部落实作,歌谣乐舞的采集是调查的一部分。到了后期,由于社会环境愈发追求速效,原舞者内部也开始反省田野工作逐渐流于「一两次的会面拜访、说说唱唱或是录影拍照」,导致团队和部落的关系慢慢疏远,甚至跟部落族人诟病的「用完就再见,要用就再来」的学术研究者并无二致。带著这样的省思,瓦旦和同是原舞者的以新,把目的性过强的「田野」二字拭去,改以大伙年复一年轮番到每个团员的部落拜访,仿佛早期族人换工那般,帮忙整地除草、修筑家屋、参与祭典,和部落其他年轻人一起从老人家学习歌谣,牵手跳舞。同时,TAI也从2018年开始举办「够带种艺术季」,鼓励团员回到部落进行现地创作。

若让瓦旦自己描述TAI的创作观,他会说:一是「endaan」,一是「kndsan」。两个Truku词汇不容易找到直接对应的华语词汇,勉强要说,前者或可翻译成「走过的路(身体)」,后者虽可简单说是「生活」,但它其实含括一个完整的情境:从旧的地方带什么到新的地方生活。无论行走或带著什么上路,语言最初总是从指认身体的感触而来。
用编织、身体和语言,穿过隧道、抵达未来
曾经,族语衔在口中却无法紧密咬合,现在的瓦旦已能流利自如地用Truku语交谈或表述语言底下蕴含的哲思与价值观。但他仍忧心:梦中的自己能否不假思索说著母语?

这些年,他愈来愈明白自己想走的路。如果说,创作是生成一个星球,他便是用编织、身体和语言来架构其经纬。从前,Truku老人家问候彼此织布进展时,不说「你现在织什么布?」而说「你在种什么?」观看彼此布匹的图样时,他们会说:看到这里有石头了吗?要从这里转上去。看到这里有墙了吗?要躲开。那是把自己的身体经验缝进画面中,留待日后传续。语言也一样。瓦旦经常提到的一个词,lmlug,既是「思考」,也有「振动」和「不稳定」的意思,甚至也表示「活著」。从这里延伸出去,人在动态甚至动荡中,才能感到自己正活著,能思考。
他想到,Truku传统上会把家屋留给家族么儿,长子则带走一点家中的物品,历经各种不稳定的变动,最后来到新的地方开展新的生活。他也想到,在殖民政权的移住政策下,自己家族同样在种种身体的震荡中踏上迁徙之路:他们被迫从祖居地徒步走下山,搭乘军用卡车,再被火车运送到一个名叫「三笠驿」的地方(正是后来演出《火车时刻表》的三民车站),从那里继续徒步往南,走到丰坪溪后再往山上走,几经波折后,最终在一片山中平地,找到如今的Swasal(古村)部落,在此地展开新的生活(注)。

不要忘记身体,猎人告诉瓦旦,到山上时,除了辨识光线、石头、动植物、地形,也要记得身体是出发的起点,一旦忘记,就可能跌落深谷。父亲督喜也对他说:瓦旦,你面对的已经不是山林,而是整个社会的人,你要学习老人家面对事情的状态——老人家会说,做事情的时候,心要像溪流的源头一样,清澈透明。溪流往下走,会遇到大石头,但不要怕,被分开后又会合流。也不要去想:大海长什么样,因为终究会去那边。父亲说,不要对每一件事情都抱有很高的预期,做错好,受伤更好,因为身体会记得。
从进入原舞者实习,到如今对原民处境愈发理解深入,瓦旦不断思索著:当族群脱离过往生活、恒常置身于离散的境遇,自己所承袭的碎片般的传统,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究竟能把自己带往什么地方?他尝试以Truku语言中的身体与灵魂观开辟一条不同的路径,把承载著舞蹈、劳动、脚谱、织布的身体,视为一幅关于迁徙的地图,或一种名为艺术的通道,藉著在舞台上展现,原本隐匿不可见的路迹或将渐次露出,领著众人穿越幽黯的隧道,一路走向海洋——那个身体辨识为「未来」的地方。
注:依据国立中山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叶高华著作《强制移住:台湾高山原住民的分与离》「附录一:原社沿革表」(页321)所载,Swasal部落是在1939年2月6日至1940年4月11日之间,全体34户被日本政府迁至玉里郡三笠山附近,随后部分又迁往原布农族Qusang社附近。
TAI身体剧场 作品年表
2013 《身吟:男歌X女歌》(创团作品)、《Tjakudayi我爱你怎么说》
2015 《桥下那个跳舞》(入围台新艺术奖)、《水路》
2016 《织布 男人X女人》
2017 《寻,山里的祖居所》(获2018 Pulima艺术奖)、《久酒之香》
2018 《赤土》、《用自己的话说》。策划「够带种艺术季」、「100公里俱乐部」
2019 《道隐》、第二届「够带种艺术季」
2020 《深林》、《月球上的织流》(获2020 Pulima艺术奖)
2021 《混酒》、《开始盗梦》、第三届「够带种艺术季」
2022 《AriAri》、《Ita》(受邀于国家两厅院「台湾国际艺术节」与印尼艾可舞团共同发表)、《三十五年后的spi》(2022TIFA✕厅院35.艺术行动「2057:给35年后的活存演习」)、《消声匿迹》、《火车时刻表》
2023 《走光的身体》、《飞天槟榔镇》、青年艺术行动营《TAI去夏宾朗》、2023Pulima艺术节XTAI身体剧场《够带种开幕秀》
2024 《毛利亚》、桃园铁玫瑰艺术节《迁徙之歌》、2024台湾舞蹈平台《papak》
2025 第5届「够带种艺术季:洄游」、《最后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