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人物典型,或是任何一件典型的事、物、法、理,都必須在不同的時空中獲得嶄新的詮釋才有可能繼續恆久──佛法如此、藝術如此,弘一法師也是如此。
今年六月二日,筆者親臨了泉州開元寺後奄「弘一法師紀念館」(昔「晚晴室」)親謁大師圓寂時的禪房,在年後五時穿過明式窗牘的溫煦斜陽中,目睹了大師臥過的床、帳,讀過的經、洗過的毛巾、臉盆,用過的柳枝牙刷、穿過的衣、鞋和卸下的馬褂……,闃然無聲的遺室在特別看守的僧侶打開之後,雖然已遭微塵蒙覆了五十年,卻仍然一一的在簡單樸素中,淸晰的透射著大師精神純淨如禪的質地,讓人心中禁不住湧起肅然和愴然交織之感。我當時在想,如此一位人物,在一九九二年的台灣台北,他的意義應該是什麼呢?
才華橫溢,生活多彩多姿的藝術家李叔同,一回首走向卅九歲之後無一不戒,無一不禪的律宗大師,弘一法師在其間的心路歷程,莫非乃是佛陀在靈鷲山所揭示的「苦集滅道」四聖諦裡,肉身生、行的過程和法身的修持實踐中,一個活生生的範例?從聲、色燦然的「五蘊」和耳聰目明的「八識」中出走而遁人空門,大師所留下來的,難道不就是一個「人」的啓示,以及生命中一段大智慧的「偈」嗎?細讀大師的一生,我們不難發覺,冥冥中有兩股力量在長時間的相互辯證之下完成了他的典型;其一是藝術的推力,其二則是宗教的拉力。「藝術的推力」使得擁有浪漫氣質、憂國憂民胸懷的李叔同在書、畫、譜曲、戲劇……等等一連串大膽求新的創作之後,將藝術美的追求延伸到自我生命的質樸美化──較諸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等人以行動爲美學殉身的激烈做法,李叔同表現的「行動美學」乃是一種更爲深沈悠遠的風貌;「宗教的拉力」,則使得弘一法師得以產生像阿育王夢裡鞭打自己昨日的屍體,棄絕往日情慾的超常自律境界,將昔日揮灑在藝術上和生活上的團團聲色「蒸餾」成一片靈光,完成了溶合藝術與宗教於一體的至高典範。
如此,筆者開始參予籌劃並擔任導演「弘一大師紀念音樂會──李叔同生平詩樂多媒體發表」的演出。我們邀集了百餘位包含音樂、雕刻、舞蹈、詩詞、書法、影像、散文、服裝……的藝術工作者,以對應人間眼、身、口、意、身、味、觸、法等「八識」的多種藝術形態,呼應弘一大師曲折、傳奇的心路歷程以進行現代多媒體藝術的再現。在楊柏林所作八米高、五米寬、看似「空門」,又像打座佛身的巨大雕刻之下,我們透過「國家實驗合唱團」的歌聲,「詩的聲光」的演誦,「姚明麗舞蹈工作坊」的舞蹈,以及簡媜的散文旁白,李天任、呂坊蒼的多媒體、李易義的即興體演奏等上百位藝術工作者的參與,從李叔同燦爛如花的「有」,依循「苦集滅道」的起承轉合演到弘一法師的「空」;從看似祭典道場的舞台開始,歷經聲光形色匯集的「六識」流轉,我們希望能夠觀衆走出音樂廳之後,深入靈脈的「末那識」和「阿賴耶識」──如此,我們知道這不是「弘一大師的戲劇性生平演出」,或是「李叔同作品的再現或再表演」,而是以李叔同和弘一法師生前所留下的重要身影姿態和筆墨聲法……等精神遺跡爲素材,進行現代藝術觀點的再整合,再創作而成爲整體一件的「多媒體動態裝置表演藝術」。
文字|杜十三 藝術工作者、《創世紀》詩刊主編
《弘一大師紀念音樂會》
導演:杜十三
1992年10月13日
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