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仔」由歌唱發展成演戲的歷史約爲一百年,時當日人入台前的眞空時期。在淸廷管轄逐漸瓦解的情況下,民間的活力盡情釋放,衍生出歷史上唯一一個在台灣本土形成的劇種。
歌仔戲的濫觴
結頭*,這個昔日以苧麻、稻米、蕃薯、花生爲主要農產品的小村落,位於現在的宜蘭縣員山鄕的「頭份村」,是洪敏麟先生編著的「台灣舊地名之延革」中所稱的結頭,也就是「結頭份」。昔年苧麻一年收成四次,在每年的四、六、九、十二月收成後,村民們將苧麻外皮加工搓成麻繩,剩餘的苧麻桿則製成火把,在山居的寧靜夜晚,農民們呼朋引伴地到鄰村看戲或赴宴,走在隊伍前方的人,手中抱著大把的苧麻桿,點燃做爲引路的主要工具,一根將熄,伙伴們就傳過另外一把苧麻桿,一群人就這樣子「前照一、後看七」浩浩蕩蕩地往鄰村歡暢地出發,心裡想著即將看到的戲劇,口中哼著耳熟能詳的「老歌仔」。
「台灣省通誌」卷六學藝志藝術篇第一章第八節云:「民國初年,有員山結頭份人歌仔助者,不詳其姓,以譜歌傳名。暇時常以山歌,佐以大殼弦,自拉自唱,以自遣興。所謂歌詞,每節四句,每句七句,句脚押韻而不相聯,雖與普通山歌無異,但是引吭高歌,別有韻味,是即爲七字調也。後,歌仔助將山歌改編爲有劇情之歌詞,傳授門下,試爲演出,博得佳評,遂有人出而組織劇團,名之日歌仔戲。」
「宜蘭縣誌」卷二人民志第四禮俗篇第五章第三節云:「歌仔戲原係宜蘭地方一種民謠曲調,距今六十年前,有員山結頭份人名阿助者,傳者忘其姓名,阿助幼好樂曲,每日農作之餘,輒提大殼弦,自彈自唱,深得鄰人讚賞。好事者勸其把民謠演變爲戲劇,初僅一、二人穿便服分扮男女,演唱時以大殼弦、月琴、蕭、笛等伴奏,並有對白,當時號稱歌仔戲。」
以上兩段記錄都說歌仔戲的濫觴是在宜蘭員山鄕頭份村,由名爲「歌仔助」的人所創製,他將民謠與山歌以每句七字的形式唱出,敷演故事,即成爲最原始的,以「七字調」說唱故事的「老歌仔」。
這位文獻中「忘其姓名」的「歌仔助」在多年湮沒後,終於由宜蘭的民俗愛好者陳健銘先生從荒煙蔓草中找了出來。據陳先生的訪査結果,歌仔助,即歐來助,民國前四十一年(一八七一年)十月十日生於宜蘭員山庄結頭份堡,卒於民國九年(一九二〇年),享年五十歲。從小隨父母遷居宜蘭市,父親歐接成在五崁街擺菜攤子,後來搬到西門外,經營「金德發商號」。歐氏原複姓歐陽,因日本人不許台灣百姓有四個字的姓名,所以改爲單姓歐。歐來助以善歌聞名鄕里,鄕人乃稱之爲「歌仔助」。在他四十歲左右(民國前一年),應鄕中父老邀請,於每晚飯後到達距結頭份那裸數百年的茄苳「樹王公」約五十公尺處的檳榔園中,敎子弟們演唱「本地歌仔」,所演唱的故事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據說,歌仔戲就在這一間鄕民們用桂竹和稻草搭蓋出來的「歌仔寮」中誕生了。
當然,一個流傳廣遠的劇種,絕非僅是某一個人「發明」之後公佈給大家傳唱。與歌仔助同時的藝人,就調査所知至少有陳阿如(以擅演陳三聞名,綽號陳三如,設「浮洲班」)、林莊泰(綽號憨趖仔旦,設「冬山班」)、林阿江(設「洲仔尾班」)、簡四勻、楊順枝(設「火炭班」)、流氓帥(敎習「二塹班」),而在以上藝人之前又有貓仔源、陳高犁最先傳唱歌仔。
如此算來「歌仔」由歌唱發展成演戲的歷史,約爲一百年,亦即在日人入台前的眞空時期。在淸廷中央權力逐漸瓦解的情況下,民間的活力盡情釋放,形成自古以來唯一一個由台灣本土發展出來的劇種。島民們或編或唱,演出鄕里易懂的悲歡故事,在老歌仔僅存的四個戲齣(山伯英台、陳三五娘、呂蒙正、什細記)中,沒有朝廷高官的權利鬥爭,沒有戰爭殺伐的慘烈悲壯,沒有飛簷走壁的英雄豪傑,也沒有懸疑奇詭的巧判公案。故事中的主人翁在三花與醜婆的挿科打諢中,娓娓地述說千古不變的愛情故事,情節相當簡單,而情感卻有如東北季風一般濃郁地吹拂島民的心坎。管他皇帝是誰,「唱歌皇帝大」。
在陳嘯高、顧曼莊所合著的《福建和台灣的劇種──薌劇》提到歌仔戲的起源與形成:「薌劇是從台灣的『歌仔戲』發展出來的;歌仔戲卻是由漳州鄕江一帶的『錦歌』、『採茶』和『車鼓』各種民間藝術形成流傳到台灣,而揉合形成的一種戲曲。」又提到:「『錦歌』是很早就盛行於漳州一帶的一種民間小調,是以七字或五字組成一句,每四句組成一段的一種民歌,由於是用方言俚語唱的,極其通俗,……起初僅於反映自己的日常生活,以後才發展到演唱地方故事和民間傳說。伴奏的樂器是手鼓和月琴,同時受到泉州『南曲』的影響,又採用了三弦、二弦、琵琶、洞蕭、夾板。演唱故事中的女角,都是用男人的嗓子。」
就陳、顧二人所言,歌仔戲是源於閩南的「錦歌」,但在台灣歷年來的文獻記載中,並未提起「錦歌」這一名稱,遍訪民間藝人,也無人知曉。不過,從老歌仔戲現今流傳的唱腔及身段看來,揉合閩南歌謠及車鼓、採茶小戲的唱做形成歌仔戲早期風貌,是顯爲可信的一種判斷。
老歌仔的演出形式
老歌仔戲在躍上舞台之前,是以「歌仔陣」的方式沿街表演,演員們的服裝並非如「大戲」一般的豪華講究,只以日常的服裝加上些許的裝飾,腰繫脚吊,手執紙扇就能上場。由於演員皆爲男性,旦角的服飾則向女性商借當時的寬袖時裝;表演隊伍兩側,則是幾個人舉著火把充當照明,另外幾個人負責拿著竹竿隨行,每到人群聚集的廣場就將四根竹竿架起,圍成口字形的表演場地,演員在場中表演,樂師們則在竹竿外緣的場邊彈奏,此種表演形式稱爲「落地掃」或稱「塗脚趖」;表演時,演員要踩「四大角」(踏四門),丑、旦的動作皆與車鼓戲類似,就算演出如「山伯英台」、「陳三五娘」等戲,也多擇取較爲詼諧滑稽的段落演出,劇本中經常出現偏離主情節的笑鬧場面,純粹只爲取樂觀衆,充份表現出島民熱情、樂天的性格。
早期歌仔戲的後場編制並無鑼鼓鐃鈸,武場的打擊樂器爲乃咍喀仔、五子仔、四塊仔(四寶),文場的樂器則爲凍子(類似現今的殼仔弦)、大廣弦、月琴、品仔(笛子),曲調質樸簡約,伴奏亦然,極少用繁複華麗約樂句,表演之間的「串仔」也多以一首「老婆仔梳妝」(或稱雞母調)貫串全場。早期歌仔戲以七字調爲主要曲調,再變化爲各種唱法,爲歌仔戲的靈魂曲調;後期再加上其它民歌、戲曲及新調的養分,才成爲今日歌仔戲的豐富面貌。
「老歌仔」現今僅存四個劇碼,徜若全本演唱,加起來也不超過五十個小時,而擅長這些劇碼的藝人則多在七十歲以上,老歌仔能維持的時日,恐怕無多。有心的劇界人士及政府文化部門,該想想辦法吧?
*結頭
今宜蘭縣員山鄕頭份村。在宜蘭平原西北部,西距宜蘭市一點七公里處,宜蘭河流域之小村莊。結頭昔稱結頭份。結,即懇戶合股墾殖之組織,墾成之後依次序劃分土地爲結頭、二結、三結……等分配予各人,其結頭之份即稱結頭份,以此爲地名。
蘭 陽 戲 劇 團 首 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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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桃會》、《山伯英台》 《陳三五娘》 |
82.5.22. 14:00 82.5.23. 19:30 82.6.24. 19:30 |
員山鄉頭份村「樹王公」下 宜蘭縣立文化中心西廣場草坪 羅東鎮冬山河露天劇場 |
不是給「人」看的重頭戲
談現今歌仔戲演出前的扮仙戲
台灣民間的戲劇表演場合,多與廟宇的節慶祭儀緊密地結合,戲劇其實只是儀式的一部份,在儀典中的主角,當然是各路神道仙佛,而不是人。「戲台」在儀式進行過程裡,是混合了嚴肅與輕鬆、神聖與娛樂的重心之一,通常戲台搭在廟宇的正前方,與廟內的「道士壇」互相呼應,共同擔任儀式中的外壇與內壇,演員們部份或全部地執行了祭神的宗敎儀式,嚴格地說,劇團是爲了神而存在,演出也是獻給仙佛的酬儀,而非爲了戲台的觀衆。
在廟宇的慶典場合演出歌仔戲之前,總會先演一齣鑼鼓喧天的「扮仙戲」來娛神,然後才是搬演娛人的戲文。善男信女們也會爲了祈福或還願,私人付給戲班酬勞,要求在扮完了廟方的「公仙」之後,另外加扮「小仙」,倘若當初許給神明的「酬勞」是「謝戲一台」,那只要花幾百元「加官禮」,請戲班花一分多鐘扮個「小仙」,就算是還了願,無需大事舖張地請一班戲,倒是個人神兩相宜的變通方式。在香火鼎盛的廟宇,常因爲還願信徒過多,而使戲班的日戲停演,只演出週而復始的扮仙戲,俗諺所謂「加官禮多過戲金銀」就是這種情形。
在民間的慣例中,娛人的戲文不演尙可原諒,而「仙」不扮,就不可能拿到半毛錢的戲金。戲班在演出時倘若遇上風雨飄搖、天災地變的日子,可以將日、夜戲都停演,只須要唸完扮仙的台詞(連服裝、化妝都可以省略),就能拿到一整天的戲金,可見扮仙戲在宗敎祭儀中的重要位置。
「扮仙」,顧名思義就是由演員扮演神仙,常見的情節是搬演某些神仙聞知某廟宇的「仙友」壽誕,因此結伴前來慶賀,同時賜福人間。一次完整的扮仙戲演出,大致分成三個段落,第一階段是衆仙降臨賜福,接下來是封贈性質的段落,較爲常見的是〈跳加冠〉(另外還有〈封王〉、〈封相〉、〈卸甲〉等),最後一個階段則是象徵家庭圓滿的戲,最常見的就是〈金榜〉(又稱〈團圓〉,亦有極少數扮演〈送子〉)。
歌仔戲本無這種「三齣頭」的扮仙戲,而是在演出前表演郭子儀〈大拜壽〉的圓滿場面,故爲扮仙功能,目前戲班所演之扮仙戲,可說皆由北管戲「借用」,較常見的有〈壽仙〉、〈三仙會〉、〈醉八仙〉,而〈天官賜福〉、〈富貴長春〉、〈蟠桃會〉等,則較爲少見。扮仙戲主要爲祈福的吉祥戲齣,但也有例外者,如〈蟠桃會〉就是從全本《寳蓮燈》中抽取開頭第一齣而成爲扮仙戲,敍述瑤池聖母壽誕之日,孫悟空、楊二郞、八仙等均前往祝賀,賀壽途中,孫、楊相遇,悟空嘲笑二郎神的妹子以仙女的身份私通凡夫,二郞神聞言大怒,二人幾乎大打出手,幸虧來了一位老仙勸架,二人才停止打罵,一齊前往拜壽。
在世俗與神聖交錯之際,扮仙戲代表了圓滿的人間願望通過這些演員的身體,仙佛們將福、祿、財、子、壽等幸福象徵,帶給儀式中的每一個人;而從非儀式的觀點來看,扮仙戲中的角色,通常包含了正旦、小旦、小生、老生、花臉、公末、三花等各行當,不啻爲表演訓練的最佳敎材,只要「衆仙」都能扮,扮「衆人」就較能駕輕就熟;另外,扮仙戲在毫無任何海報及傳單的演出中,也擔任了招徠觀衆的先發部隊,可以使四鄰的觀衆聞聲趕來,在扮仙戲的「鬧台」聲中,逐漸進入戲劇世界,俱備了暖場的功能;內行的戲迷,在扮仙時就如閱兵般地評判戲班的演員,而聰明的班主,也藉著扮仙的機會,擺出班內最佳的表演陣容及行頭,向觀衆們「展現實力」。
姑且不論神明或觀衆是否看扮仙戲,這些觀衆稀少的重頭戲,還是會在民間的戲劇舞台上,一直搬演下去,只因神明的乾坤袋裡,還裝著我們永遠都不滿足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