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像鏡子一樣,能夠反映出人的內在、外在狀況。這種藝術觀即爲廣義的寫實主義。
「寫實主義」是現代戲劇的主流。從一八七○年代中易卜生(Henrik Ibsen)寫作《社會棟樑》Pillar of Soci-ety、《傀儡家庭》A Doll's House開始,經過史特林堡(Johan August Strindberg)、契訶夫(Anton Par-lovich Chekhov)、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奧尼爾(Eugene O'Neill)、米勒(Arthur Miller)、奧斯朋(John Osborne)等劇作家的現代經典,以至今日「年度最佳劇本」所精選出的許多「佳構」,寫實主義的戲劇前浪後浪相接,在二十世紀激烈的社會變遷中,都能以其對當代生活的掌握來吸引一批批新的觀衆。二十世紀創新的劇場,譬如「史詩劇場」和「殘酷劇場」等,通常都被歸類爲「反寫實主義」的劇場──創新仍然必須以「寫實主義」來加以定義。可見寫實主義在現代劇場中的生命力是如何地強韌。一九三○年代,在魯卡奇(Georg Lukács)和布萊希特兩人著名的寫實主義論戰中,布萊希特甚至稱他的史詩劇場才是眞正的寫實主義!
寫實主義(realism)是個相當古老而普遍的文學槪念,譬如《模仿》一書的作者奧爾巴哈(Erich Auerbach)即以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的論點「藝術是對自然的模仿」爲基礎,檢視了西方由希臘史詩、舊約聖經、中世紀傳奇,以至現代派作家吳爾夫(Virginia Woolf)的作品。由於這些作品都以自己的方式掌握到當時代人所接受的「眞實」(reality),因此,都可以說是某種程度的寫實主義。「藝術像鏡子一樣,能夠反映出人的內在、外在狀況。」這種藝術觀即廣義的寫實主義。
忠實地再現日常生活
我們現在所要談論的「寫實主義」(Realism)含意比較狹小、明確,一般均認爲它是十八、十九世紀西方工業社會的歷史產物。換句話說,狹義的寫實主義是十九世紀中葉以後,歐美資本主義社會的新興藝文思潮。由於受到當時自然科學客觀性和可驗證性的影響,寫實主義的藝文創作特別強調明確的社會環境、事物的因果法則、心理動機的合理性以及作者不偏不倚的「客觀」態度,以便能忠實地將現實生活記錄下來。
寫實主義的劇本多具以下特色:譬如易卜生的《傀儡家庭》所描寫的是當代一個中產階級的家庭危機,每一幕都在時空明確的客廳、書房裡發生;角色之間的對白相當「自然」,亦即用符合角色身分的日常生活語言,而不是用韻文或歌唱。每個角色在面臨抉擇的時刻,其心理歷程相當「合理可信」,而不是訴諸偶然、鬼神或其他超自然力量。像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中那些仙王、仙后,根本不可能在寫實主義的舞台上出現。
跟寫實主義有密切關連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一般均認爲是寫實主義的一個極端形式。在自然主義發言人左拉的眼中,人的所做所爲全由遺傳和環境所決定。藝術家所要做的就是像科學家一樣客觀地將所觀察到的社會現象記錄下來。忠實地再現社會生活是劇場的最高目標,因此,他甚至認爲一齣戲不應該有明顯的開始、中間、結束或起、承、轉、合的編劇手法──整個演出要看起來就像是個「存在的片斷」一般。
第四面牆
這種要求像日常生活一般眞實的寫實主義和自然主義戲劇觀,在法國導演安端(Andrè Antoine)的「自由劇場」中得到了具體的實現:安端的排演要求一切佈景、擺設、演員的言行舉止,完全跟日常生活一樣。他要演員「在舞台上生活」,不必考慮到觀衆的存在。因此,他甚至提倡:到了最後階段導演才打開一個房間的某一面牆來讓觀衆「偷看」到舞台上角色的生活。這種要求極端眞實幻覺的做法被稱爲「第四面牆」:對觀衆而言,這面牆是透明的,由此可以看到舞台上的動作;對演員而言,同樣是這面牆,但卻是不透明的,因此看不到、聽不到或甚至感覺不到觀衆的存在。爲了追求眞實效果,安端在排演《屠夫》The Butchers一劇時,甚至從肉舖買了一塊血淋淋的牛肉來做爲舞台上的道具。
這種追求眞實幻覺的作風,推到極致,使得戲劇藝術純粹成了日常生活的機械性模仿,失去了藝術動人的想像空間,因此引起許多批評和反彈。譬如象徵主義者即認爲寫實(自然)主義所追求的眞理爲瑣屑的日常生活表象,忽略了生命中更高的或內在的眞理;而這種更高的、內在的眞理只能由心的眼睛在象徵之中體會出來。嚴格地說,做爲一種極端再現眞實的寫實主義戲劇(如果曾經存在過的話),從一八七○年代興起,到了一九○○年代即已逐漸放寬限制,變成只要求「忠實於生活」的較廣義性寫實主義戲劇了。
在舞台上完全再現我們生活世界的寫實(自然)主義泰半只是一種理念或稍縱即逝地實踐而已,眞正構成現代戲劇主流的寫實主義,在實際的作品中呈現了不同程度、不同面貌的「忠實於生活」。即將來台演出的莫斯科藝術劇院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的創辦人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欽柯(Vladimir Nemerovich-Danchenko),以及該劇院的招牌劇作家契訶夫,被譽爲俄國寫實主義戲劇的三個巨人,但是他們的成名劇《海鷗》The Sea Gull,無論是劇本或是排演,再怎麼看都不只是「生活的片段」而已。契訶夫的寫實主義時至今日之所以依然如此迷人,用自然主義劇作家朱利安(Jean Jullien)的話來說:「一齣戲是在舞台上藝術地呈現生活的片段。」重點在於「藝術地」這個關鍵上頭。
入門書目
.恩.丹欽柯著,焦菊隱譯。《文藝、戲劇、生活》台北:帕米爾書店,1992。
.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著,魯西音譯。《我的藝術生活)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6。
.盧卡奇著,陳文昌譯。《現實主義論》台北:雅典出版社,1988。
.史坦著,單德興譯。《寫實主義論》台北:成文出版社,1979。
.奧爾巴哈著,張平男譯。《模擬:西洋文學中現實的呈現》台北:幼獅文化事業公司,1980
.Antoine, André. Memories of the Theatre Libre. trans. Marvin Carlson. Floróda, 1946
.Styan, J. L. Modern Drama in Theory and Practice, Vol. 1:Realism and Naturalism.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oss, 1981
文字|鍾明德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副教授
(本文內容於四月七日晚間十一點中廣「音樂生活雜誌」中以訪談方式全省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