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現代主義表現了我們二十世紀人類的歷史眞實。因此劇場現代主義，無論它是如何違逆我們的感受、慾望和旣有的智慧，必須是我們今日從事戲劇創造工作的一個出發點。
劇場現代主義（theatrical modern-ism）是台灣戲劇工作者所面臨的最危險的難關，然而，我們之間絕大多數的人卻對這個「劇場美學上的透明天花板」毫無知覺，結果是：我們之間許多極優秀的戲劇人才在這道透明天花板之下跌得頭破血流，再三鼓起勇氣躍起，卻再三地跌跤、流血、哀號，甚至放棄。我們今天醉心於表演藝術，有意爲它奉獻幾十個寒暑，如果不再正視劇場現代主義這個問題，那麼，結局會像是戲曲老師們常說的：「讓他（她）糊塗一輩子吧！」
對「客觀地再現眞實」的反叛
什麼是「劇場現代主義」呢？爲什麼它會構成我們藝術成長上的一個瓶頸？我們又如何能突破這層劇場美學上的透明天花板呢？
從現代戲劇演變來看，劇場現代主義指的是寫實主義劇場和象徵主義劇場之後的各種反寫實表演藝術，譬如未來主義、立體主義、表現主義、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以及由這些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的劇場革新所影響而成的史詩劇場、殘酷劇場、荒謬劇場等（此後三種「現代主義戲劇」我們將在以下的三個講次中分別介紹）。
從戲劇理論層面來看，劇場現代主義是對整個劇場寫實傳統的全面叛亂，不再接受「客觀地再現眞實」（to objec-tively represent the reality）這個美學假設，對「眞實」和「劇場」（語言、形式、再現）均提出質疑。結果我們看到類似下面的這種劇本及其演出：
（一個男人匆匆忙忙進場，若有所思地脱下外套、帽子，激動地走來走去。）
男人：眞美妙！眞不可思議！（他轉向觀衆。看見觀衆使他變得很不高興。他走向舞台前沿，斷然地向觀衆説話。）我……我沒有任何話跟你們説……落幕！
（幕落了下來）
這是個典型的未來主義短劇，劇名爲《反劇》Negative Act（亦可譯爲「負面行動」）。在這短短的幾行劇本中，劇場的再現功能完全被否定了：「我沒有任何話跟你們說！」我們看不淸這種劇場所再現的人、物，只肯定了一件事情：大家所習慣的演員演戲（扮演一個匆忙、激動的男人）、觀衆看戲（看見演員所代表的那個「眞實」）這種戲劇形式應當儘快「落幕」了！
蠻神的進佔
某種蠻神（the savage god）開始進佔現代劇場，譬如底下這個《聖誕劇》的第三幕：
三、天使和星星出現
星星：ㄓㄚˊ，ㄓㄚˊ，ㄓㄚˊ，ㄓ—ㄚˊ，ㄓ──ㄚ──ˊ，ㄓㄚˊㄆㄚ．，ㄓㄚˊㄆㄨ．，ㄓㄚˊㄆㄨ．，ㄓㄚˊㄆㄨ．
天使：（螺旋槳聲，聲音漸大，昇到最大、最高、最瘋狂、狂暴的地方）
天使的降臨：噓叫聲中，星星迸裂，囂亂中光束出現。
燈光機器：閃亮出白光白光白光白光白光
所有人物倒下／肘先著地，再用拳頭支地，使兩臂看起來像一對翅膀。
這齣《聖誕劇》出自達達主義的創辦人雨果．巴爾，一九一六年六月在有名的伏爾泰酒店演出。雖然這個戲取材自聖經故事，可是，整個演出卻只是個動作噪音和燈光的大雜燴，完全否定了劇場的溝通、傳達功能：天使爲何要由一部螺旋槳的高分貝噪音來具現呢？整齣戲到底在說什麼？這種演出又有什麼樂趣呢？相信讀者們在閱讀這段劇本時，除了感到一絲怪異的趣味之外，跟我一樣，內心不免充滿了焦慮、疑惑和說不淸的許多問題。
德國哲學家阿多諾對這種劇場現代主義的「否定」現象給予了相當肯定的評價。他的主要論點是：當我們的世界已經物化到了毫無意義的地步，我們的藝術家所該做的不是繼續用一套理性化的語言去掌握這個不可理喩的世界，而是要完全拒絕詮釋，要用物化的舞台才能複製出我們眞正的處境。用一般的批評語言來說：未來主義、達達主義等反寫實的表演，它們所呈現的噪音、片斷、無意義、無理性正好是我們人類在二十世紀最眞實、最赤裸裸的面貌。愛爾蘭詩人、劇作家葉慈在看過《烏布王》首演之後的感嘆：「從此之後，都是蠻神的世界。」他心目中所瞥見的蠻神也許叫他顫慄，但是，他卻很堅定地說出了一個詩人的預感：我們從此必須學會跟蠻神（無理性、無意義、殘酷、無可逃避．．．．）生活在一起了，因爲，蠻神（不是西方人所相信的上帝）是這個宇宙的造物者和主宰。
具現廿世紀人類的歷史眞實
無論我們接受哲學家的辯証或詩人的頓悟，很明顯的一項事實是：劇場現代主義具現了我們二十世紀人類的歷史眞實。因此，劇場現代主義，無論它是如何地違逆我們的感受、慾望和旣有的智慧，必須是我們今日從事戲劇創作工作的一個出發點。如果我們依然天眞地以一種理性化的劇場語言來描繪我們的不理性世界，我們只會與我們的「眞實」處境愈行愈遠。如果我們妄想我們可以無視劇場現代主義的「歷史眞實」，可以繼續做「客觀地再現眞實」的美夢，我們只會像是那位試圖拉自己的頭髮把自己拉離地面的笨伯：旣然他喜歡，就讓他糊塗一輩子算了。
要突破這種劇場創新的困境，首先必須瞭解我們戲劇的歷史／藝術處境。這意謂著我們必須對劇場現代主義及相關的現代主義藝文做某種程度的探究。底下所列的幾本書都提供了我們辯証或頓悟的機會。像學游泳一般，只要我們在水裡沉浮夠久了，有一天，那原本要淹沒我們的浪濤，竟然成了我們划向新世界的最佳助力！
劇場現代主義參考書目
Benedikt, Michael and George E. Wellwarth, eds. & trans.
1966 Modern French Theatre: The Avant-Garde, Dada, and Surrealism; An Anthology of Plays. New York: E. P. Dutton.
Brockett, Oscar G. and Robert R. Findlay
1991 Century of Innovation: A History of European and American Theatre and Dream Since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 2nd ed. Boston: Allyn and Bacon. pp. 65-86,〝Anti-Realism and the Modernist Temperament〞; pp. 145-72,〝New Modes of Perception: Expressionism, Futurism, Dada, and Sur-realism.〞
Glover, J. Garrett
1983 The Cubist Theatre. Ann Arbor: UMI Research Press.
Goldberg, RoseLee
1988 Performance Art: From Futurism to the Present, rev. ed. New York: Harry A. Abrams. Gordon, Mel, ed.
1986 Expressionist Texts. New York: PAJ Publications.
1987 Dada Performance. New York: PAJ Publications.
Gropius, Walter and Arthus S. Wensing, eds.
1961 The Theatre of the Bauhaus, trans. Arthur S. Wensinger. Connecticut: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Kirby, Michael and Victoria Nes Kirby
1971 Futurist Performance. New York: PAJ Publications.
文字｜鍾明德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