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輕日本人很禮貌的看了我一眼,我敏銳地察覺到,在他謙和的眼神背裡,有一種宗敎般狂熱、却溫和的信仰魔火。
散場後留在表演中心中庭院子裡的舞蹈戲劇藝文界人士都坐在咖啡座上等待,仰頸盼望能夠見到卸裝後下台來的日本舞踏宗師大野一雄、慶人父子的風采,其中包括等著搭台竹、素君夫婦便車回市區的我。
二十分鐘後掌聲輕輕響起,衆人回首注目,舞台後側門,上身微微佝僂的大野父子及媳婦謙卑地出現,那場面猶像是另一齣舞碼的開始。
驚動的人群間,有著一位身裁矮小,穿著極爲簡單的年輕人,在衆多打扮很藝術家、很品味的人群中,顯得很特別,尤其是他那幾乎已經三個月沒修剪的頭髮更吸引我的注意。我確定他是日本人,是幕後的工作人員,我直覺的以爲他應該不是一個普通的角色;就在這個當兒,促成這次大野一雄來台演出的林懷民過來了。林懷民說星期一晚上,與大野的對談將是在我的辦公室,請他有時間能一起來。那年輕日本人很禮貌的看了我一眼,我敏銳地察覺到,在他謙和的眼神背裡,有一股宗敎般狂熱、却溫和的信仰魔火。林懷民介紹他諳希臘文、英文、中文,在飯店做過事,放棄高薪投效大野一雄,像學徒一樣,幫大野整理書信、文件,幫忙做燈光設計,到國外談演出、選場地,拿微薄薪水卻無怨無悔。
溝端俊夫(Mizohata Toshio)這樣的人可貴、好美。
三個月沒剪頭髮的野孩子
林懷民說溝端來台灣看場地,一個人居然有本事能在今天的台北找到連台北人都不見得曉得在那裡,也沒聽過名字的台幣四百五十塊錢的旅館,我明白了,爲什麼他的頭髮三個月沒剪,像個野孩子。但是他散發著一股光芒,那是我們台北年輕人,尤其是搞藝術的年輕人所沒有的魅力。
近年來大部份時間旅寓在大陸的我已愈來愈不喜歡台北的文化演出,我以爲台北的演出漸漸淪爲浮面的商品形式,而失去文化該有的信仰。如果期望我們的文化厚實,就得有很多的像溝端這樣,不知什麼是後悔,不知什麼是埋怨的傳統學徒。悲哀的是,這樣的時代,已經不可能了!
溝端到台北後一直在戲院忙碌。離開的前一天晚上還在忙著拆台。深夜凌晨一點我才約到他聊聊。他住的富都咖啡廳早已打烊,附近的咖啡店也都打烊了,我們只好過街到林森北路錦州街,一家不是流氓就是吧女的小咖啡店,附近很像東京新宿的歌舞伎町,三更半夜柏靑哥小鋼珠噼哩叭喇響不停,讓他很驚訝,我却有點羞慚。
日本外語大學畢業的溝端會講中國話,所以我們用中國話交談。我當然很禮貌的表現我的來意,對於三更半夜相見我深感抱歉,但是他不以爲意,他說來台北一個星期都一直沒有時間看看市區,走走很好。由於是用中國話交談,當然我開口的時間比較多。我開始明白了他爲什麼去跟隨大野的理由及故事。他說因爲十九歲那年看了大野一雄的《阿根廷娜頌》的演出,對大野非常著迷和景仰,但一直不敢去找他,學校畢業後,在銀座第一飯店做了兩年事,後來實在按捺不下心中的孺慕之情,決定去大野的舞蹈班學習。一九八五年二十八歲,從隨大野到歐洲旅行表演,開始跟隨大野直到現在。什麼都不懂,大野也從來不敎什麼,他都得自己看著做。從來沒碰過燈光,在義大利演出,法國燈光師回巴黎休假,他打鴨子上架──沒有說不懂的權利,於是按照自己的辦法就做了第一次的燈光,大野接受了。大野要的燈光就只是那種生活的生活方式,不用做作;八年來大野從不敎他,他自己看着辦,什麼都做,他是舞團燈光、劇務行政、經理兼翻譯,別人不做的他都撿來做。今年,他三十七歲了……。就像我自己的建築學徒生涯,我曾經在恩師漢寶德門下十二年,直到三十七歲那一年才離開。
台灣的溝端俊夫在哪裏?
溝端問我爲什麼要暫時離開我的師父,我當然向他說了一堆大道理,說中國人說四十而不惑,在我四十歲之前,我決定離開師父的宇宙去看看外面的天空,只可惜,師父的宇宙太大了,我雖然看到他思想的原點,卻只能圍著打轉,我期望能離開去尋找並開發自己的原我,否則將來最大的發展可能也只是師父創造的宇宙而已,而如果我能找到師父的宇宙圓線,僥倖能切線出去,也能智慧的發現自己的原我,並且努力開創自己的宇宙小圓。
事實上,直到現在,我雖然沒有直接留在師父門下,但是却不斷不停地領受師父從不點頭的敎誨。我心裡明白他在幫我尋找並開發我智慧的原點,成就一個屬於我生命的原我。
溝端問我是師父敎我這樣思考的嗎?我說不是,但也是。我的師父也從來不敎我。
深夜三點了,回旅館途中,溝端說他想折回林森北路走走看看台北,都來台北一個星期了,深夜三點才能有點時間看台北。這就是溝端,一個日本舞踏宗師學徒的溝端,一個可以等待的日本精緻文化的繼承人,一個吿訴我爲什麼日本文化能有今天的學徒──溝端俊夫。
然而我不禁自問,台灣文化的溝端俊夫在哪裡?
文字|登琨艷 建築設計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