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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訓》靈感來自英國十八世紀作家史威夫特的諷刺小說。(辜振豐 提供)
電影/劇場特輯 電影/劇場特輯/現代導演的靈視美學

人力飛行機 寺山修司的藝術世界

相對於劇本的偏重,二十世紀中葉後劇場最重要的發展是導演取代了劇作家的發言權,而世紀末的電影更是導演至上。爲此,本特輯第二篇文介紹日本怪才導演寺山修司,看看一個導演是如何以他自身的生活與美學成就其個人的作者論,並將之實踐於劇場及電影之中。

相對於劇本的偏重,二十世紀中葉後劇場最重要的發展是導演取代了劇作家的發言權,而世紀末的電影更是導演至上。爲此,本特輯第二篇文介紹日本怪才導演寺山修司,看看一個導演是如何以他自身的生活與美學成就其個人的作者論,並將之實踐於劇場及電影之中。

去年五月,東京文化界舉辦「寺山修司十周年冥誕」的紀念活動,而背後兩位重要的催生者是名導演篠田正浩與《舞蹈雜誌》主編三浦雅士。首先,這一系列活動包括由各大書店舉行「寺山修司書展」、月蝕歌劇團重演寺山的名作《邪宗門》。此外,黑色帳蓬劇團主持人佐藤信還執導一部新作《寺山修司》,以呈現他的傳奇生平。一時之間,五月彷彿是寺山的「復活節」。

除了擔任電影與劇場的導演外,寺山還撰寫各種不同文類的著作,如短歌、俳句、小說、賽馬評論、棒球評論、劇本等。今日,作爲劇場導演的寺山修司已離開人世間的舞台;不過,即使當時寺山活躍於日本劇場界,他就強調導演並非一齣戲的中心人物,難怪,他的劇本時常是和一些高中生的投稿協力完成的。

變革社會與身體語言的解放

中心價値的解體是寺山修司藝術世界的關鍵所在。顯然,這也是因應六〇年代的學生運動;當時,街頭抗爭和佔領校園,此起彼落,其目標就是反權威、反官僚體制、甚至反抗任何旣成的傳統價値。不過,由於這些抗爭團體派系龐雜,以致演變成各團體產生激烈的權力鬥爭,同時,團體內部更產生主導權的爭奪戰。就這些抗爭團體而言,較具知名度的包括毛派團體、新左團體、赤軍連。而値得一提的是,赤軍連的武裝鬥爭與都市游擊戰,造成震驚世界的「淺間山莊事件」。一九七三年,赤軍連首腦永田洋子與坂口宏在淺田山莊劫持人質,並與警察槍戰十幾個小時。當時,NHK記者在現場實況報導,締造日本電視史最高的收視率。不過,赤軍連一貫的武力鬥爭,一旦擄獲人質,即擅自處決,甚至後來在東京水源地下毒。因此,一般民衆無法再認同這種強調權力追逐的鬥爭運動。

自六〇年代以來,政治團體的街頭運動與小劇場運動具有同樣的目標──變革社會。不過,當時小劇運動強調的是身體語言的解放。而這種策略必須通過小劇場去具體實踐,才能獲得成果。特別是寺山修司曾指出:「光是從事街頭運動是不夠的,而是要發動日常生活的文化革命,將長久被壓抑的肉體潛力奔放出來。」

一九六七年,他創立「天井棧敷演劇實驗室」。其演劇理念乃是要將傳統劇場中,演員、舞台、觀衆三者之間的關係加以顚覆,尤其是觀衆的集體參與才能完成戲碼的演出。譬如說,一九七五年,他的劇團成員與市民就曾經集體演出空前未有的「都市劇場」。當時,由寺山修司提出點子,幻一馬擔任導演,這一齣戲就是震撼東京的《敲一敲》;表演空間並非室內舞台,而是東京杉並區阿佐ケ谷的街頭。此戲一開鑼,所有演出成員,頭包黑布,使得街頭市民陷入一陣恐慌狀態。這些異形怪狀的蒙面演員不僅穿梭於街頭,而且還登上公車、深入公共澡堂,社區的主婦還撥起一一〇向警察求救。顯然,這些演員突如其來的騷動無形中變成催化劑,激起社區市民產生異質的感受。而這種震撼也促使麻木不仁的市民去重新思考都市文明並非一成不變的理性和秩序的世界。同時,在這齣都市劇的演出過程中市民與警察也成爲當然的演員。

一九七一年六月,「天井棧敷演劇實驗室」成員曾經接受荷蘭政府邀請,並與當地國營電視台合作,前往Anhem市演出都市劇場《人力飛行機所羅門》,這齣戲的目的乃是針對都市文明的日常生活提出質疑,同時,邀請荷蘭演員和一些學生擔任演出。藉著人類原始生活的面貌,如火的發現、縫製衣服、演奏樂器、飼養家畜、建造房屋來強化和都市文明的辯証關係。當時,表演空間分佈在市內六個區的廣場上,由於這些演出內容包含原始社會的肉體裸露,因此召來市民的圍觀。並對於長久習慣於都市文明與人爲秩序的市民,嘻笑怒罵在所難免。當然,市民所呈現的表情和參與無形中也成爲這齣戲的演員。最後,由紙和竹子黏製而成的一對機翼被一位演員扛在背上突然出現,正象徵著現代社會的文明是透過人類飛翔與征服的慾望所造就而成。

綜觀寺山修司的都市劇場表演,觀衆參與是必須的。在《器官交換序說》一書中,他指出:「劇場的半個世界是由導演創造的,而另一半要觀衆主動去完成。如果觀衆在演出過程中,並沒有任何表情與肢體語言,那麼觀衆的身體祇不過是一具死體罷了。」他更進一步強調:「即使一開始買票進場,由服務人員帶領入座,聽到演出中不准吸煙的廣播,以及燈光熄滅後內心的期待與不安,在在都是參與一齣戲的演出。」顯然,這也呼應法國評論家羅蘭.巴爾特的文本概念,在〈從作品到文本(text)〉一文中,巴爾特指出:「作者之死孕育了讀者的誕生。」讀者積極去詮釋作品,正如觀衆主動捲入劇場的演出。而這種參與更可以產生類似性高潮的體驗。

主人不在的恐慌

如果說《人力飛行機所羅門》和《敲一敲》藉著具體的都市空間當舞台,邀請觀衆參與演出,那麼《奴婢訓》是以具體內容凸顯中心不在的舞台。一九七八年「天井棧敷演劇實驗室」在東京晴海貿易中心首演《奴婢訓》,爾後相繼在義大利、倫敦、紐約等地演出,普獲佳評。此劇一開始時,主人坐在象徵權力中心的王座上,接著一群奴婢蜂擁而上爲主人舉行加冕儀式。稍後,主人突然消失不見,於是這群奴婢開始瘋狂地亂舞,爭相搶奪王座。然而,經過一夜狂歡之後,這群爲了角逐權力而相互內鬥的奴婢開始展現焦躁、徬徨、不安的身體語言與表情,因爲他們負荷不了主人消失所後產生的後果。《奴婢訓》似乎傳達一則有關人類歷史變化的信息:一個團體、家庭、國家往往需要主人或統治者,以便讓其成員的心理有所依賴。不過,一旦革命出現後,接踵而至的是亂象持續擴大,最後新人取代舊人,或是舊有統治者重新復辟而接掌權力中心。顯然,一個社會的內部成員是無法忍受長期的混亂,因此在大衆慾望的渴求下,新的秩序又再度誕生。戰後,學生運動與街頭抗爭相繼出現,而最後的結果却與《奴婢訓》的主旨有異曲同工之妙。譬如說,一九六八年五月,學生與工人發動街頭革命,當時的法國頓時陷入一片無政府狀態,總統戴高樂竟然逃至西德避難。不過,後來法國再度舉行選舉,戴高樂又當選總統。此外,六〇年代,中共曾爆發大規模的文化大革命,倫理與秩序一時蕩然無存,但一到七○年代,「人民解放軍」出現,代表國家機器執行恢復秩序的任務。由此可見,《奴婢訓》所傳達的時代意義,使人聯想起人類在中心與秩序消失後,所面臨的尶尬局面。

異化的幽暗他界

自一九六七年「天井棧敷演劇實驗室」成立以來,即不斷推出新作,如《大疫病流行記》、《身毒丸》、《百年孤寂》。在這些戲碼中,舞台景觀的形塑更是寺山所刻意凸顯的效果。所謂的景觀(spectacle),就是在舞台上運用鬼魅的燈光與怪誕的身體,以傳達異化的氣氛,同時,這種異化效果又可呈現人的潛意識世界與異於日常現實的「他界」,而「他界」往往是人類的想像世界與死亡世界的綜合。因此,寺山修司所挑選的演員往往包括侏儒、臃腫的女人、殘障者,甚至東洋女娃娃也上場助陣。

這些異類演員更出現在寺山修司的電影《上海異人娼妓館》。在這部電影中,娼妓館無疑是有別於正常世界的「異質國度」,同時,對東洋人來說,上海是一個充滿怪力亂神的詭異世界。經由「上海」與「娼妓館」兩者的結合,寺山得以建構出人類世界的幽暗面。以館內的暗黑世界而言,它包含交媾、虐待與被虐待(sado-masochism),因此,無形中映照出正常的「光明世界」未必是完整的。如此一來,寺山透過「異」與「同」的辯証關係以展現人類世界是具有秩序和混沌的兩義性。雖然暗黑世界是隱而不現的,但它仍舊是存在的。長久以來,每當人們徘徊於街頭,瞥見異質的身體如乞丐、流浪漢、殘障者,往往視爲不存在,殊不知這些異類正可以映照我們內心殘缺的一面。難怪,一旦我們經過他們面前,這些異質身體彷彿發出一股力量,牽動我們身體內的感覺。因此,「我們」與「他們」在這互動的關係中得以凸顯出來,但實際上又可形成互補的作用。

「涉入」與「逃脫」的過程

除了《上海異人娼妓館》外,寺山修司還執導兩部傑出的電影:《丟棄書本,去都市走走》和《田園之死》。這兩部電影具有同樣的主題:主人公的心路成長歷程。前者呈現主角離開學校,一心一意嚮往外在的繁華世界,而複雜多樣的面貌一時使他迷失在大千世界的歡樂宮裡。不過,在寺山的眼中,一個人要成長,必須要好好地去親身體驗現實生活的多采多姿,死氣沈沈地埋在書堆中是不夠的。因此,雖然主角遭受朋友的欺凌與不斷地迷失,但這是刺激成長的催化劑。

事實上,這種題材是因應當時六〇年代的社會變遷。當時,城鄕差距不斷地擴大,以致使人茫然失所。同時,工業與資本更不斷地蠶食農村,往日的田園變成想像中的產物。來自於靑森縣鄕間的寺山修司頗能掌握這種鄕村變遷的題材,而完成了《田園之死》。這部電影描述主角如何努力去重現過去的記憶,同時又刻意要逃脫過去的束縛。在主人公的回憶中,巡迴於鄕間的馬戲團不斷地湧現,美麗的鄰家太太曾是他暗戀的對象,同時童年所熟悉的佛壇與糕餅店也反覆出現。此外,日本文化中的母子關係也成爲這部作品探討的主題。顯然,這部電影極具自傳色彩的成份,同時更烘托出人與過去的辯証關係。因此,田園衍出生許多象徵意義,如童年經驗、母親、故鄕等。不過,在寺山的眼中,這些代表過去的魔咒必須予以去除,人才能夠面對未來,因爲歷史是一具無情的大法輪,不斷地往前轉動。如果說《田園之死》呈現歷史不可能重新回頭,那麼它也記錄主角/作者(導演)揮別過去,面對未來世界的心路歷程。

然而,値得一提的是電影中母子的親密關係。根據寺山修司的描述,他年少時,父親遠赴他鄕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不久即死於沙場;爲了生計,母親必須到九州的美軍基地工作。寺山的童年時代與母親兩地相隔,因此,他的童年可以說是經由作品與電影虛構而成的,並非活生生的體驗。不過,寺山的虛構體驗決不是意味著永遠沈緬於過去的回憶,而是「涉入」與「逃脫」的過程。

簡言之,這種逃脫過程正呼應他的「離家論」。在日本文化中,對象的執著與貢獻,擴大來說就是對「國家」的貢獻,同時也是對「天皇」的效忠。不過,寺山必須面對的是,如何去重新評估戰爭時期的軍國主義,因爲,一旦皇國子民盡力對國家無條件的奉獻,則血腥與暴力必將持續擴散;從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皇軍的大屠殺可以得到明証。顯然,寺山的「離家論」就是一種文化的診斷,以便要大家袪除皇國子民的共同幻想。

綜觀寺山修司一生的藝術成就,眞是絢爛輝煌。他豐富的創造力留給世人百餘部著作,同時,他所創造的都市劇場更是在劇場界發揮鉅大影響力。不過,日本劇評家扇田昭彥指出,自六〇年代小劇場運動開花後,至一九八三年,寺山修司死後,可說是第一階段的終結。往後,小劇場開始進入第二階段,過去的理念與實驗精神正逐漸解體與擴散。這種文化現象正是小劇場與資本家結合的後果。自從東歐和蘇連解體後,資本主義體制依然屹立不搖,或許這是寺山修司所不願見到的?!

(圖片提供 辜振豐)

 

文字|辜振豐 東吳大學英文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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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山修司年表

一九三五 出生於日本靑森縣

一九六五 廣播敍事詩《犬神之女》獲得久保田萬太郎賞

一九六七 成立演劇實驗室「天井棧敷」

一九六九 創辦劇場雜誌《地下演劇》

一九七〇 出版論文集《幸福論》

     「天井棧敷」推出室內劇《加里加里博士的犯罪》和街頭劇場《人力飛行機所羅門》

一九七一 推出電影《丟棄書本,去都市走走》

一九七二 率團參加慕尼黑奧林匹克藝術展,演出《行走的梅洛斯》

     率團前往荷蘭梅克利劇場,演出《阿片戰爭》

一九七三 率團前往伊朗,演出《某個家族的血源》

     率團遠赴荷蘭,演出《盲人書信》

     在東京,推出街頭劇《地球空洞說》

一九七四 推出電影《田園之死》

一九七五 率團前往荷蘭,西德各大城市,演出《大疫病流行記》

一九七六 「天井棧敷」推出《愚人船》

一九七七 推出電影《拳擊手》

     推出實驗電影《書見機》

     出版寫眞集《天井棧敷點將錄》

一九七八 「天井棧敷」推出三部作品《奴婢訓》、《身毒丸》、《觀客席》

一九七九 推出實驗電影《馬特羅爾之歌》,並獲法國里爾國際短篇映畫祭國際批評家大賞

     製作魔術音樂劇《藍鬍子的城堡》

     出版評論集《靑少年自殺學入門》

一九八〇 推出電影《上海異人娼妓館》

一九八一 「天井棧敷」推出劇作《百年孤寂》

     出版散文集《不思議圖書館》和評論集《月蝕機關說》

一九八二 出版演劇論集《器官交換序說》和散文集《幻想圖書館》

一九八四 五月四日死於肝硬化,享年四十七歲

     七月三十一日演劇實驗室「天井棧敷」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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