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專業的電影/劇場導演,談他們在面對不同媒介時所採取的創作態度與創作方法。不同的創作經驗,可以彼此互補,甚至在潛意識深層相互浸透。
出現一種「鮭魚工作者」,能夠適應不同密度、不同溫度、不同比重的水域;悠游其中,來去自如,沒有任何上吐下瀉、神經衰弱、頭重腳輕、全身酸痛等水土不服症狀,只知奮力向前游;該往大海時便往大海,該往溪流源頭便往溪流源頭。義無反顧。
電影與舞台劇,不同的水域。像是海洋與河川的關係,雖都是以H2O爲主要組成分子,且互相流通連結,卻鹹淡輕重有所不同,各自養著不同的魚族,大小不拘,種類繁複。水的密度不同,即使生物結構類似,不同水域的魚群發展出截然不同的「游」戲文化。而一種魚,名喚「鮭」,似乎渾然不覺水域轉換的適應不良,由舞台劇游向電影,由電影游向舞台劇,途中或許遍體鱗傷,或許精疲力竭,鮭魚只關注一件事:尋找最適合其產卵的地方。
媒體性格與遊戲規則
在兩個(甚至三個,包括電視)水域游走多年的王小棣認爲,對觀衆而言,電影與舞台劇長著相似的外貌,比如兩者都和表演有關連,但就實際參與製作的工作者角度來看,兩者有極淸楚的分野。電影有電影的遊戲規則,舞台有舞台的工作邏輯,接觸到的觀衆群也未必重疊。論及兩者都擁有的戲劇性,電影的戲劇性並不相等於舞台劇的戲劇性。舞台上的戲劇性展現可能是一個情節上的轉折或演員的肢體衝突,偏重意念性;而電影的戲劇性可以是純粹視覺的,鏡頭的掉轉或晃動及整個畫面顔色的變化都屬於電影戲劇性的表現。
也正因爲電影與舞台劇各自的媒體性格十分顯著,在不斷有人邀請的狀況下,近年也拍起電影的劇場導演賴聲川以爲,當一個意念形成時,當採取什麼媒體來創作、執行,對一名創作者必須是十分淸楚的。很多東西本身具有強烈的舞台性,就必須放到劇場來發展才會完整,反之,適合電影的創作意念若使用舞台形式來執行,便可能扼殺原本可以很精彩的創意。賴聲川認爲如《暗戀桃花源》這樣具劇場性又有電影性的作品畢竟少數,大多數的創作在意念形成之際便有其明白的媒體性格。
很多因素都會顯示創作意念的媒體性格,其中一項重要因素便是空間的使用。一般談起舞台與電影的分別都會提到舞台的空間是固定的,而電影擁有較大的自由,可隨意選取場景,具強烈的寫實性。然而賴聲川以爲劇場舞台的不自由其實只是表面的,在舞台上可能獲得比電影更大的自由,因爲舞台容許不同時空的人、事、物在同一個時空內發生,反而是自由及想像力的更大發揮。他舉例在舞台上一個死去的人物可以藉由「站起來」這個動作,讓觀衆理解靈魂脫離身體的暗示,而在電影裡作上述的演出卻會引起迷惑。
在劇場及電影工作上都十分出色的導演蔡明亮也表示,在空間的使用上,電影及舞台劇各有其特點及限制。他以爲舞台給他最大的挑戰便在於只有一個空間,而在那個空間內就得讓所有的角色登場,讓該發生的事情發生,是對他個人創作極好的訓練。在他的劇場作品裡,他偏好盡量不換景而達到時空轉換的目的,充分利用舞台特性。
王小棣更以爲,電影與舞台劇的寫實性並不以場景的眞實或記錄的詳盡來比較。電影與舞台劇對現實有不同的觀察方式,給予不同的體驗,其逼眞程度及給予觀衆的感動由呈現出來的意象來決定,而一個意象有很多層次的溝通,並不一定侷限在所謂的寫實層面。更何況一個舞台劇可以完全就寫實層面出發而一部電影能非常超現實。
優勢也許是陷阱
由電影游到舞台劇或由舞台劇游到電影,兩種水域不同的溫度也在這些工作者的身體記憶裡,對其體質有所感應。蔡明亮在他的舞台作品《速食酢醬麵》裡便將一帷蚊帳轉化成銀幕,將形像投射在蚊帳上來使用,製造他所需要的夢境。而舞台執導經驗使得他不畏懼他的電影裡場景變化少,不濫用剪接。
賴聲川則承認自己擅用長鏡頭來自於劇場訓練,因爲對一個有劇場經驗的導演而言,「長鏡頭的使用是一種常態,而不是意外」。當執導電影時,他時常想讓場景自然留下去,順勢發展。
王小棣認爲劇場工作經驗會使一位導演在拍電影時更懂得和演員溝通的方法,但她也提出「優勢也許是陷阱」的看法,她以爲一位劇場出身的電影導演可能在情節鋪陳、戲劇張力表現方面十分拿手,而過度發展這些優勢,有著令其電影作品膚淺俗濫的危險,好比一個美術出身的電影導演若太沈溺於構圖及色彩,會使作品矯情而不知所云。如何使電影與舞台雙方面的工作經驗互相輔助而不彼此限制,是一個悠游兩個水域的導演經常作的練習。
一位電影導演能夠將他認爲最完美的片段保留起來,放大或縮小他所創造的意象:而一位劇場導演的幸福,在於其作品於一個立體空間內和觀衆有著身心亢奮又極度濃縮的瞬間接觸。當蔡明亮在執導《房間裡的衣櫃》時,他也許根本沒想起他的電影導演身分;當賴聲川在執導《飛俠阿達》時,或許無意識地在一、兩個鏡頭裡流露他對劇場的另一種鄕愁。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當鮭魚游向大海時,是因爲認爲牠需要大海的遼濶;當鮭魚認定溪流源頭是產卵的最佳環境時,無論如何牠也要拚命游過去。驅使鮭魚來回兩個水域的,無非是一種對生命莫名的崇敬。而奔波於舞台與鏡頭之各式框框者,無非想替自己的藝術找一個安身立命的家。
文字|胡晴舫 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戲劇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