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帕斯的詩寫到「果實落地」,詩人想表達的或許是一種咄咄有聲的紮實的喜悅,而詹慧玲唸出這行詩時,卻是以一個壯碩農婦的形象在地板上狠狠地、重重地連跳三下。觀衆同時看到農婦的喜悅及詩人的喜悅,聽到雙脚落地及果實落地的聲音,爲簡單的詩意提供了多層次的感受和想像聯結,這不正是語言及劇場的均衡前進,作者、演出者及觀衆三邊共振的美好景象嗎?
一九九三年三月和八月,現代詩社在台北誠品書店敦南店的藝文空間辦了兩次詩的演出活動,名爲「抒情的嘉年華」,由我策劃及導演。今年七月一、二日,我「徵召」了更多劇團、舞團,及音樂工作者,在同一地點演出「現代詩(冷盤熱炒)大雜燴」,觀衆蜂湧而來,幾乎招架不住。面對如此盛況,前輩詩人仍不免有疑:詩需要演嗎?表演的重點是在詩、還是在演出?以及,我們要不要進一步製作「詩劇」呢?
詩意中的廣濶空間
其實,如果離開文人本位,這些問題皆一目了然。詩的演出誠爲推廣詩敎,但並非爲詩塗脂抹粉、泯性媚俗的行爲。詩的完成在於文字,適不適合演出當無所損益於原作。並不是所有好詩都適宜搬演,就像並不是所有偉大小說都適宜拍成電影,而電影成功與否,也和原著並沒有絕對關係,甚至如楚浮所言,二流小說更容易拍成好電影,因爲容許再創作的空間較大。而詩本身就是空間極大的文類,可容許千變萬化的方式演出。
因此,演出可視爲文本的詮釋、解讀,乃至批評。導演必須在衆多可能性中選取一個切入的角度,並無可避免地透露了導演的觀點及態度。這種觀點可能是有意的,例如我導演也駝的〈個人主義者宣言〉,便用了一整群人以同樣的節奏跳躍、說話、輪唱或合唱,直到最後一個不合群的傢伙也被「收編」爲止。此項安排無疑是對原作率性自得的個人主義的輕嘲,等於在主觀的自白之外添加了客觀的環境因素。但有時觀點卻是無意間洩露的,如這次我導演夏宇的〈背著你跳舞〉,原作是一個女子所寫的絕情詩,我讓劇中的女子扮演賣藝團的團長,採主控地位指派她的男性搭擋演出這首詩,而男子不甘不願卻又不得不聽命。我本來想以此顯示原作中兩人感情關係的強勢與弱勢,卻被一位女性觀衆指出劇中明顯站在同情男性的觀點。我吃了一驚,卻又不得不承認此言屬實。
那麼,透過第二、第三人之手之口呈現的絕非作者的原意了(當然這句話還有爭議,比如說,什麼是作者的「原意」?)但作者的「原意」已經留存在文字之中,又何懼乎一次演出的變奏呢?
詩與劇的互動
而對於劇場工作者而言,詩的文本正好提供了開發表演領域的契機。在現代劇場中,詳盡「規定」舞台陳設、人物走位、動作表情的傳統寫實劇本顯得限制重重,當代頂尖的劇作家提供的演出文本則莫不預留了大量的再創空間。漢納.穆勒(《哈姆雷特機器》)劇本的許多場景只有一段發話者不明的台詞,或一些意象的暗示,而彼德.漢克的劇本更像小說或者是詩。聰明的劇作家不會妄想操縱傀儡一樣地操縱演出者,而是提供飽含動能與歧義的場景供演出者參與、吸收、再創。這些劇本和詩放在一起,快要看不出什麼差別了。
不管是顚覆、解構,或是援引,語言和劇場的關係早已今非昔比。以今日眼光來看,已往的「詩劇」不見得保證是詩意的,劇場中的詩意必須靠場景、音效、燈光,演員的姿勢、聲調、節奏、動線來整體構成,則無言、或無意義的語言均可能造就絕美的詩意(如貝克特),當然「正統」的詩劇(如希臘悲劇、莎士比亞、巴索里尼)也不例外。詩的演出植根於詩,毫無疑問是以詩爲主體的,但唯有演出效果成功才有可能吸引觀衆回去品讀詩作。誰看了一部爛電影還會去找它的原著來讀呢?
就這次「現代詩雜燴」的呈現而言,黎煥雄、田啓元等人的演出幾乎是和他們過去的創作一脈相承的。小劇場的導演原本即敏於形式和內容的辯證、錯位、對話,演出和詩之間富有張力的偏移關係,豈不正是詩的語言和所描寫的現實對象之間關係的對稱發展?當帕斯的詩寫到「果實落地」,詩人想表達的或許是一種咄咄有聲的紮實的喜悅,而詹慧玲唸出這行詩時,卻是以一個壯碩農婦的形象在地板上狠狠地、重重地連跳三下。觀衆同時看到農婦的喜悅及詩人的喜悅,聽到雙脚落地及果實落地的聲音,爲簡單的詩意提供了多層次的感受和想像聯結,這不正是語言及劇場的均衡前進,作者、演出者及觀衆三邊共振的美好景象嗎?
現在談詩的演出理論可能還言之過早,因爲我們仍做得太少。一首短詩就是一個小的實驗體,也許大家都可以來做做看。五月間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組的學生在翁文嫻敎授的指導下,開了一個山上詩展,我和朋友去觀賞時,深深被一個「現代詩占卜」的遊戲迷住。傳統廟中籤條上寫的是文言韻文,現在經由一個學生的巧思,才把「白語文運動」推行到占卜上。我抽中管管的詩,夏宇抽中林泠的詩,對我們所問之事皆奇準。這玩意似比「公車詩」更有創意,可惜負責的林明寬因病未能下山參加「現代詩雜燴」的演出,否則當可爲詩中非理性及機遇因素的與現代生活結合,更進一解。
可讀、可歌、可演,甚至可以占卜,詩的妙用無窮,詩人可以安心寫下去了。只是不知道缺少了危機意識,詩會寫得更好,還是更糟?
文字|鴻鴻 詩人、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