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落梧桐兒,惹得我祇相思;怨惹不住若傷悲,阮不是(不是)惜花春早起,只爲是愛月夜眠遲 ……,」(〈風落梧桐〉)南管,一項曾爲王公侯爵貴族子弟傳唱的樂種,其獨特的遣字運腔,完整保存了古代中國雅樂精華。但在渡過其風華歲月後,無可避免的在卡拉OK、KTV的聲光影音中黯淡下來。 然而,在南台灣,有位女子悠緩地傳唱著南音,唱出台灣,唱到法國,無心挿柳的錄製了台灣現存最完整的南管錄音,她是蔡小月。
〔記者X X X台北報導〕今秋,法國的巴黎很中國,由台灣南管界國寳級藝人蔡小月及南聲社在一項名爲「巴黎之夜」節目中因觀衆反應熱烈,一再延長演出,由原定的二小時延至八小時,創下有始以來最長演出紀錄。
這項名爲「巴黎之夜」的音樂會,當晚由法國國家廣播電台(Radio France)做立即實況轉播,因聽衆不斷打電話要求延長南聲社演出,使得音樂會由晚間十點一直加演至淸晨六點,演出當中除中場休息時間外,全場觀衆均沈浸在南管的悠揚樂音中。據親自來台邀請南聲社至法演出的法國漢學家施博爾 (Kirstofer Schipper)表示,蔡小月音質甜美、咬字淸晰、唱腔純正優美,未受其他音樂汚染,技巧、發聲相當道地,將南管雅樂中特有的韻味表現得淋漓盡致。而這次將南管引至法國,是希望能讓法國人亦能欣賞到中國音樂中優雅的南音。據悉,法國國家電台已將此場音樂會全程錄音,預定 將製成唱片發行(一九八二年十月)
夏末午後,台南西門路的巷弄中一片沈寂,偶而的聲響便引來附近此起彼落的狗吠聲,台灣南管界重要藝人蔡小月深居其中。簡單純樸的居家生活絲毫不見明星態勢,親切一如鄰家媽媽,然舉手投足間卻自然流露優雅古典之氣。端坐沙發上的蔡小月一派閒適,提及點滴風光回憶,時而輕笑,時而陷入冥想,頂上的吊扇悠悠地轉啊轉的回到從前。
中國傳統雅樂──南管
「南管」本名叫「弦管」,又名「南音」,起源於中國閩南地區,流傳範圍包括香港、菲律賓、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等地。南管音樂早年多半不公開演出,以在廟裡演出的南音爲正統,除廟慶、社慶外,只在社員家中有人婚喪喜慶時演出。
南管演出內容可分爲「指」、「譜」、「曲」。「指」就是套曲、每套曲子由二至七個短曲組成,有歌詞但祇奏不唱,現存指四十八套;「譜」即淸奏器樂曲,內容多半在描述大自然的景緻,現存譜十六套;「曲」又稱散曲、唱曲,是南管音樂中專門用來演唱的,也是台灣最常見的演出形式。
「南管演奏大部分以『四管』合奏爲主,就是琵琶、洞簫、二弦、三弦四種樂器,演出時主唱者居中坐,手拿拍板唱歌,樂器演奏位置從觀衆席望去,依序從左到右分別是琵琶、三弦、洞簫和二弦。有時爲了熱鬧,會將演出人增加到十人、叫『十音』,增加的樂器有響盞、四寶、叫鑼、扁鼓等敲擊樂器。『十音』熱鬧,但是如果要說優美、正統,還是以『四管』較純正」蔡小月表示。
因緣際會習南管
三、四〇年的台灣社會沒有太多的休閒娛樂,不像現在到處都有KTV、卡拉0K等,一般子弟最流行學的是唱南、北管、歌仔戲等,其中北管、歌仔戲較具平民性格,而習南管的階層較高,多爲有錢人家子弟。「當時,我家附近的保安宮就有南、北管、歌仔戲三個社團,我母親喜歡看歌仔戲,自囝仔時代就常帶我去看歌仔戲;後來,姊夫去學南管,我隨後加入,加入時我也在學歌仔戲,但因我對歌仔戲比劃部分不適應(一有人看就比不出來),所以就放棄,專心學南管,走淸唱的路。」
由於先天嗓音好,加上後天的學習力強,年輕的蔡小月很快地在南管界竄起,十六歲時便爲亞洲唱片灌錄了第一張南管唱片,收錄了〈遠望鄕里〉、〈懶繡停針〉、〈冬天寒〉三首散曲,是最早的一張南管唱片,「可惜我沒好好保存,後來就弄丟了,而亞洲唱片也沒再出版,一直覺得很遺憾;直到一九八二年去法國演唱、施博爾才又送我二張、要我好好保存。」而此唱片亦是促成蔡小月赴法演出的關鍵。
十九歲時,蔡小月與南聲社赴菲律賓演出,獲極高評價,民國五十二年九月,蔡小月二十一歲時與其他南管樂社合錄一張唱片(中華南聲社出版,非賣品)後逐漸淡出南管演出活動,二十三歲走入婚姻後,便停止演唱活動,直到一九七九年才再度復出。「婚後,陸續有人叫我出來唱,但婆婆不肯,因當時民風較保守,覺得結了婚還在外抛頭露面不妥,加上家裡做生意需要照顧,小孩也小,每天上下課都要接送、打點,所以一直沒出來唱,直到孩子都大了才再度出來。」蔡小月說「在中斷的十餘年中,我的腦海中完全沒有南管的影子,完全忘了。」
間斷了十餘年後再度復出,蔡小月初時走得頗爲猶豫,幸而在丈夫的支持、鼓勵下,才重返南管演唱舞台。「孩子都升國中、高中後,有人叫我再出來唱,但我想說都十幾年沒唱,早就忘了,而且這段時間和南管界也沒來往,心內很怕,後來那人說你就出來唱看看,若眞的不行就算了,加上我先生也很支持,才又出來唱。」
將南音遠播歐陸
「初回來唱時,一直認爲會忘記怎麼唱,但畢竟曾花很長時間學過,溫習一下,就回復了。」
一九七九年,蔡小月至菲律賓、東南亞巡演回來後旋即應許常惠之邀,參加當年在韓國漢城舉行的第六屆亞洲作曲聯盟大會的音樂會,演出南管,在漢城造成空前轟動。回台後又受法國漢學家施博爾之邀至法演出,轟動全法。「自漢城回來,就聽說有個叫施博爾的法國人到處找我,有一次我們在借用的廣州宮練習(當時南聲駐在地保安宮在整修中),剛好施博爾來,看到我在帶社員練習,就對我說『我很早就從唱片知道你,但聽說你已不唱,一直找不到你。我非常希望能請你們到法國去演唱。』初時,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代誌,可能是說好聽話,後來他回法國後一直打電話來催我們辦護照、出國手續等。至時,大家才知道是眞的,趕快趕辦手續,我還記得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蔡小月回憶道。
然而更讓他們訝異的是法國演出的反應。當晚,透過法國國家廣播電台立即轉播,不斷有要求延長演出的電話湧入電台,原定二小時的節目從十點一直唱到次日凌晨六點才意猶未盡的結束。法國當地媒體大肆報導,蔡小月和南聲社一夕間儼然成了遙遠神祕中國南音代言人。
「法國人對音樂欣賞能力水準很高,」蔡小月回憶道,「在長達八小時的演出中,台下觀衆的專注,讓我們覺得受到尊敬,演唱起來也更有勁。」當晚演出由法國國家廣播電台全程錄音,交由所屬Ocora公司製作成唱片,委託Harmonia Mundi唱片公司出版。法國演出結束後,在施博爾協助下,南聲社亦巡迴到西德、英國、荷蘭、比利時、盧森堡等國演出二十餘場,頗受好評。
保存南音之美
一九九四年十月,蔡小月再次赴法錄製CD,「在一次和法國朋友閒聊中,提起想把我唱過的那些南管散曲整理起來,若有機會能一併錄音則更好,他們認爲第一次的唱片賣得很好,加上我年紀也有了,以後能不能一直唱也不知道,所以他們電台就邀請我去錄音,並特別空出一間錄音室讓我使用一個月。」蔡小月笑稱,「我是隨便說說,結果他們反而很認眞的做了。錄完後,他們先製作出二張,後來在文建會補助下,又出了三張。」「其中第一張原本是唱片,後來因爲賣得很好,又作成CD,在法國聽說已經賣了六、七萬張,反而是台灣賣的很差。」而這六張CD亦是目前保存最完整的南管散曲錄音。
有了第一次愉快的法國演出經驗,當今年法國再度邀請蔡小月赴法參加「聖弗羅蘭老鎭」藝術節,與法國中世紀歌藝團共同演出(編註),蔡小月便很快的答應了。
「Pierre-Jean是這次藝術節的負責人,先前我並不認識他,他來台灣後,透過翻譯將法國中世紀歌藝團的資料和CD拿給我聽,問我是否有興趣和他們一起做對比性演出,我感覺這種演出形態趣味趣味,就答應了。」「演出時,我們二個團體是第一個節目,二個團體輪番上場演,沒演出時也在台上,祇是退坐在演出者後方,共演出一個多小時。會後,有記者問我這種演出形態會不會受干擾,我是認爲不會啦!各唱各的,而且也很趣味。」
承續南音薪火
二年前,蔡小月每周三、六下午開始在家敎小朋友南管,繼續南管的薪傳工作。「現在的小孩反應很快,一敎就會,像有一個祇有六歲,還不識字的小男生因媽媽學南管,他就在一邊旁聽,現在已唱得有模有樣。其實在早幾年我也曾敎過一批小孩,都唱得很好,但升國中、高中後就沒繼續學了,很可惜。」
「伊早,我學南管時全不識字,因爲那個時代重男輕女觀念很深,加上我父親早世,全靠媽媽撫養,所以祇有男生可以唸書;我沒讀書,就去學南管,所以我識字是從學南管開始的。」
「我的啓蒙老師是吳道宏,他家是做獎牌的,他很沈迷於南管音樂,每天一到下午就把店裡工作交給他兒子,自己騎著脚踏車到保安宮來,有人就敎,沒人就自己叮叮噹噹的彈。他也會做樂器,我們南聲社有一把琵琶就是他做的,現已列爲古物。老師敎我們是不收費的,而我們沒賺錢,也沒錢交,完全是興趣。」
「初學時,常學到掉眼淚,因爲初接觸南管,聽不懂、又不識字,祇能老師唸一字就學一句,都不知在咿什麼,也分辨不出何時該咿長、何時咿短,老師敎得很嚴,若覺得音唱得不對,他就不會讓我通過,一定要唱對了,才會敎下一句。學第一首時,特別辛苦,一直到學過幾首後,才比較適應。」
「而現在的小孩很聰明,一看詞譜就能唱得出,祇是音常抓不準,因爲南管的閩南語是泉州腔,和我們一般說的台語不太一樣,必須慢慢的修正他們的發音,要不然唱出的音就不夠美。」
「南管是古早時有錢人子弟的娛樂節目,流傳至今已逐漸沒落,雖然在我們的時代南管也曾興盛過,但畢竟不敵時代潮流。現在我大多將重心放在敎學,祇要有人來學,來問有關南管的問題,祇要我們知道,一定原原本本的吿訴他們,也唯有如此,才能讓這項藝術繼續傳承。」而面對近年來本土意識抬頭,許多傳統音樂開始受重視,蔡小月亦以平常心看待,「現在常有藝術學院、師大學生來訪問我們,以南管做爲論文題目等,這都是很好的事,我們也都儘量配合。」
至於演出,蔡小月表示,社員年紀都大了,而且多屬玩票性質,有些仍在工作的,演出請假不易,因此,除非必要,否則活動範圍多限於南部地區,蔡小月表示「南管是要細細品味的音樂,靜下心來才能體會出南管之美,一時的熱潮會隨時間褪去,我們是對南管有興趣才在一起,不是爲名利,也就不必計較這些。」
現在每週蔡小月及南聲社張鴻明老師均在南聲社敎導那些對南管有興趣的人,其中有七、八十歲的老人、年輕上班族、大學敎授、魅登峰團員……一起浸淫在南管的琴音中。
(本刊編輯 錢麗安)
編註:
有關南聲社與法國中世紀歌藝團於聖弗羅蘭老鎭藝術節演出的詳細內容請參見《表演藝術》雜誌第三十五期,陳漢金所著〈當南聲社遇上中世紀歌藝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