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批評家有二種:一是生活安逸,整日看戲聽曲、對戲評頭論足的戲虎;一是每「事」必到,對科儀過程吹毛求疵的師公虎。
■小旦喫雞腿,戲箱飮冰水
如果不談論傳統戲曲演出「文以載道」的敎忠敎孝功能,我想戲曲觀衆們看戲的最重要動機就是放鬆精神地求取娛樂,而看戲的最高享受又不過於「沉迷」。劇場的「沉迷」帶領觀衆暫離疲憊的生活,「沉迷」使觀衆忘記演員與角色、舞台與人生之間的距離,不但「沉於劇情」且「迷於演員」。
這樣的觀衆在台灣傳統戲曲界就稱之爲「戲箱」,也就是戲迷的意思。這些戲迷除了擔任觀衆及「貼賞金」的贊助者之外,另外有些也擔任了替自己喜愛的演員端茶倒水、遞毛巾、摺戲服的工作(當然並非每一個戲箱都可以有這份殊榮,通常這是與該演員長期熟稔的戲迷才能「享有」的特權)。
就以亂彈戲名伶呂仁愛(女,1923年〜1994年,民族藝術薪傳獎得主)爲例,當紅時號稱「全台第一小生」,嗓音高亮,做工細膩,所到之處,戲迷蜂擁,甚至當她生病無法出場時,請戲的爐主把戲金丟到舞台上,表明如果沒有呂仁愛上台就不看戲了,請劇團把戲棚拆走。另一個例子是呂仁愛有一次在金瓜石演出,那是正當舊台幣換新台幣(四萬元換一元)的時期,熱情的戲迷用麻布袋裝著舊台幣,一袋一袋地用草繩吊在舞台棚架上做爲賞金,一直吊到竹搭的棚架不支倒蹋,觀衆與演員盡皆走避。接下來的例子更將「戲箱」對名角的佔有慾表達無遺:呂仁愛的丈夫是宜蘭縣三星鄕的一個淳樸農人,妻子是名角,終年四處巡演,夫妻之間甚少見面,好不容易有機會等到妻子到三星附近演出,可以趁便見上一面。於是在日間的農事收拾妥當之後,牽著長子、次子,又以襁褓揹著三子,想要與闊別多日的妻子一會,更讓幼兒得親母澤。到達戲場,劇已開演,呂仁愛正在台上扮演俊俏的小生,樸拙的父親帶著三個兒子逕往後台言明要找「銀來仔」(呂仁愛的綽號),沒想到後台呂仁愛的戲箱們(女戲迷)一看到這黑黑髒髒的莊稼漢,誤會是擅闖後台的一隻癩蛤蟆,不由分說地就發揮她們「御前侍衛」功能,將呂仁愛的丈夫及兒子從後台連踢帶打地趕出去,只丟下一句:「憑你這種貨色也想到後台找銀來仔」。等到散戲暗燈呂仁愛看到棚脚邊上的夫、兒,才問出來龍去脈。直到去世前,呂仁愛提到這件事,仍然泫然欲泣,抱撼不已。畢竟「戲箱」的捧場與擁戴,還是難及兒子的一句撒嬌,或者丈夫的片刻握手。
片面的愛慕可以使人出讓一切,戲箱們也是一樣,盡其所有地侍奉偶像,吃飯時把買來的雞腿讓給演小旦的演員吃,而自己則躱在角落啜幾口涼水度過一餐。如此強力愛慕所帶來相互間的不自由,也不知道誰的可憐多一些?
(後記:趁此想特別感謝宜蘭縣羅東鎮「五福眼科」的林逸民醫師,他在呂仁愛晚年受靑光眼及白内障之苦時,免費爲其手術,使呂老師仙逝前重獲光明,心中感激莫名,卻一直沒有機會道出。藉此由我代呂老師向林醫師惜藝恤老的仁心致最高謝意。)
■戲虎哈燒茶,師公虎穿破鞋。
在參與劇場活動的過程中,觀衆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因爲戲劇的觸動而做出一些反射動作,比如鼓掌叫好、冒冷汗、打盹兒、出神、跟鄰座交談、喝倒采、觀察前排觀衆的髮型、漫無目的地在昏暗中翻節目冊、尖叫、流淚、吐口水、發出嗤鼻聲、坐立不安地等待中場休息或不顧一切地逃離現場……因此從某一層面來說,每個看戲的觀衆都是一個批評家,儘管「批評家」一詞的意思通常是指那些喜歡把批評意見在大衆媒體上發表出來的人,但那是現代人的說法,在以往的日子裡,在沒有人以批評爲業的時代,劇作家及演員們要從哪裡獲得具建設性的啓發?
於是看戲經驗豐富、熟悉劇本及演出的觀衆,就成了最常發表意見的批評家,雖然「批評」二字的眞正意義是指一種判斷的行爲,但對很多人而言,這兩個字本身就暗示著某種反對的態度。因此,在台灣民間,這一類的觀衆就被稱爲「戲虎」,意指對戲文故事對錯、演員表演良莠、佈景道具精粗、音樂品質好壞都有相當程度的瞭解,並時常提出適度或過度批評的觀衆。「師公虎」的意義也與「戲虎」相同,只不過其批評的箭頭是針對道敎中的法事科儀(特別是喪葬科儀),舉凡科儀的程序、祭品的內容、道士的服儀、科儀進行中的相應音樂……,無一不是「師公虎」隨時可能提出批評或嘲諷的。
同樣是批評家,「戲虎」與「師公虎」最大的不同並非在於他們的批評對象不同,而是在於不同的生活條件所爲他們帶來的不同「專長」。以「哈燒茶」做爲「戲虎」的代表形象,主要在於這些「戲虎」們的生活至少都有一定的安適,整日無事就是看戲聽曲,品頭論足一番,手中一盞熱茶,眼前幾齣大戲,口水與刀槍齊飛,批評伴曲詞共響。而做爲「師公虎」,日子可就沒那麼適意了,因爲他們大多是生活困苦的「羅漢脚」,每有喪儀,就會前來趨附,或舉路神、或扛壽木、或撒銀錢、或吹哨角……只要遇有科儀,總會有些雜瑣事項需要這幫「穿破鞋」的弟兄們來協助,也因爲他們「每事必到」,見多識廣,所以就成了道士科儀的行家與批評家,只要科儀過程中一有瑕疵,可能就會被他們批評得生不如死。
這就是「戲虎哈燒茶,師公虎穿破鞋」,我們的傳統批評家。
文字|游源鏗 蘭陽戲劇團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