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齡三百一十五年的法國喜劇院,今年到紐約演出了《唐璜》和《反覆無常的戀人》兩齣歷久彌新的古典戲劇。這個每年有八百場定期及巡迴演出的劇團,是法國最具傳統而受尊敬的劇團。
在法國最早的喜劇作家莫里哀死後的第七年,法王路易十四於一六八〇年將原先莫里哀的劇團和另一個巴黎劇團合併後創立了「國立的喜劇院」,這也就是現今的「法國喜劇院」(Comedie-Française)。
這個團齡三百一十五年的國家劇團,不但維持了三千個以上的戲目,每年有八百場定期及巡迴的演出,是法國最具傳統而受尊敬的劇團。
法國喜劇院在今年紐約布魯克林音樂院辦的法國戲劇系列中,演出了莫里哀的《唐璜》(Don Juan, 1665)及馬利夫的《反覆無常的戀人》。(La Double Inconstance, 1723)
因爲馬利夫(Marivaux)是繼莫里哀之後的重要的法國劇作家,這兩齣戲可說是法國喜劇團最典型的戲碼。然而,這個選擇也代表了此團的特殊理念:古典劇也能用來詮釋現代人面臨的種種問題。
唐璜:尶����的英雄
唐璜原是西班牙傳說中的風流男子,莫里哀將他塑造成一個不信神的紈袴子弟,在誘拐了修道院中的艾爾維亞後又移情別戀。邪惡的唐璜在海邊勾引了兩名村婦,並試著用錢買通乞丐來毀謗神。
稍後,在森林中,唐璜無意中拯救了前來尋仇的艾爾維亞的弟弟卡洛斯。卡洛斯決定以改日再決鬥報恩,唐璜離去。行經唐璜殺死的爵士之墓,唐璜命令僕人辛格諾瑞向爵士雕像喊話,邀請「它」和唐璜共進晚餐。雕像點頭,主僕倉促離開。
晚餐時,雕像應邀來赴宴,並反邀唐璜到石墓。在石墓中,與雕像握手的唐璜被火光和雷電擊死,只剩下孤單的辛格諾瑞爲自己領不到薪水而大叫不平。
無疑的,莫里哀筆下的唐璜是個尷尬的英雄。撇開他每月結婚的惡習,唐璜的言語流露出理性及對社會成規的不滿。如果眞像唐璜所說的:「愛的愉悅來自愛的短暫」,那麼永久的婚姻就是社會義務加予個人的包袱,與愛情無關。而被矛盾情緒所苦的卡洛斯,代表的正是社會義務。
只相信「二加二等於二,四加四等於八」的唐璜,對宗敎、醫藥、迷信也抱持懷疑的態度。上流社會的僞善也是莫里哀攻擊的目標──「僞善是現今最流行的罪惡,而時髦的罪惡接下來就變爲美德」。
就像戲劇評論家安卓.衛列兒所指出的,唐璜是啓蒙運動時代的自由思想家,他表現出他時代特有的焦慮感,也質疑了他所處時代不論是對上帝社會或人性特有的問題。我們也不難理解爲什麼這齣戲在一六六五年演出十五場後,就受到社會勢力的壓迫而禁演。
走向死亡的孤獨之旅
在法國喜劇院這次的演出中,導演賈克.拉賽將唐璜塑造的十分感性。飾演唐璜的安卓.斯沃仁有輕柔而略帶瑞典腔的聲音、高雅的步伐和敏捷俐落的動作。柔和的燈光配合著翹腿化妝的男主角,他的高視闊步和虛僞承諾,連他對無意義世界的質問也顯得輕聲細語。唐璜走向死亡的孤獨之旅就是在這種浪漫氣氛下進行,舞台上的演員人數也刻意的被維持在三人以下,全場沒有任何突兀之處,這是此劇的一大特色。
然而,觀衆也能看到賈克.拉賽對「唐璜」的特殊貢獻:唐璜被當做某一類型的人來處理,西方文化中歷久不衰的唐璜神話在這裡與觀衆面對面。唐璜,這個頭戴象徵地位的白色捲曲假髮,臉撲白粉又帶女人味的花花公子好像似曾相識。謎樣的性格,鬼鬼祟祟的行動,眞實又虛僞的捉模不定激發了我們的好奇心。
如果莫里哀的唐璜是哲學家,勾引異性並非他的最終目標,那麼哲學對於眞實生活中的「唐璜」型男人,又是扮演怎樣的角色?再者如果每個男人心中都有唐璜,我們又該如何來了解唐璜現象?
舞台上的唐璜現象
辛格諾瑞這種滑稽侍從的角色是莫里哀喜劇的特別成就。簡單的推理及辯論方式,儍呼呼的臉,無奈的表情使羅蘭.柏汀飾演的角色大受歡迎。珍.波利巴也成功的演出艾爾維亞的怨恨、失望、及受挫後的高貴風範。
《唐璜》的布景以活動的暗色木質牆爲主,加上簡單的道具。紅絲絨的布幕的運用很巧妙:有時向旁邊撩起以襯托室內場景,有時也被用來象徵森林或影子。第二幕中的鋪地紅幕則代表海邊的草地,絲絨的皺痕反射舞台燈光,呼應此劇的感性氣氛。但是道具太過簡略,不能表達出巴洛克舞台的華麗感,戲服則很恰當。唐璜花邊的外套絲絨褲和緞帶的鞋子最引人注目。
第五幕的燈光音效和角色的位置安排値得一提。唐璜在紅幕及木牆拱穿梭時,舞台中出現了一具骨髏,並在唐璜揮劍砍去時消失。爵士雕像出現在木牆台階上,唐璜登上並握住雕像的手,雷電齊響,唐璜落地,活動木牆將他往前推進,然後一切都停止了。特殊舞台效果喚醒了未知力量和死亡的神祕與恐懼感,也使我們聯想到在中古世紀大放異彩的奇蹟戲。
優雅古典的《反覆無常的戀人》
米色大理石廊柱和小階梯在觀衆左邊呈圓弧形排列,呼應著我們右後方的弧形大理石階。淡色的古典建築寫實布景牆上有著幻影式的雲彩圖案,暗示著高聳入雲霄的貴族宅第。另外,還有光亮的鏡子和水晶製的枝形吊燈。這個裝飾性強的布景被打上淡粉紅和淡藍的燈光後,爲這齣優雅的古典劇打開序幕。
在《反覆無常的戀人》劇中,一對農村戀人受到了特殊的考驗。王子所愛慕的鄕村姑娘席爾維亞被帶到皇宮,在那裡她見識到矯飾的宮廷女子,並受到物質的賞賜。席爾維亞剛開始,不斷的思念她的未婚夫並拒受引誘。
但當村夫哈樂坎被帶到宮中後,兩人對彼此的思念漸漸淡去。席爾維亞開始對王子產生幻想,並希望和宮中淑女們一爭長短。另一方面,哈樂坎則被宮中美食和貴族頭銜所惑,並愛上了整個計謀的主使者一世故的宮廷人菲蜜麗亞。在二十四小時中劇中人的心境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席爾維亞成了王妃,原本據理力爭的哈樂坎則與菲蜜麗亞結婚。
導演求翰皮耶.米奎爾營造出自然輕快的演出氣氛。宮中人多禮、重形式的姿態以慢動作爲主──和鄕村戀人的跑步、喊話、歎息形成敏銳對比。當上層社會以禮儀取代道德,涉世不深的後者卻陷於近乎瘋狂的混亂思緒中。這透露出導演對十八世紀社會狀況與風俗的了解。著簡單白洋裝的卡洛列.桑哈娜飾演天眞誠摯的席爾維亞,她年輕的氣息、輕柔的聲音、不知所措的表情博得觀衆歡迎。菲力浦、多瑞敦也演活了哈樂坎這個席地而坐又帶孩子氣的村夫。由卡列兒.斐列特飾演的菲蜜麗亞有低而有磁性的聲音,有力的手勢顯出她的果決,帶韻味的步伐即顯得優雅和深思熟慮,可說是表現最好的配角。
一種對愛情的感傷
此劇的另一特點是觀衆的參與感,就像看希臘悲劇一樣,劇中人被安排在難以忍受的殘酷遊戲中而不自覺,使劇外的我們也感到焦急與困窘。但是米奎爾或馬利夫所要並不是黑暗而刻骨銘心的心理反應,而是一種對愛情的感傷。
從這觀點看來,馬利夫的作品和洛可可畫家安東.瓦托十分神似:兩者的主角常神遊或迷失在小小的心靈宇宙中,爲愛情而悲傷。這神祕的感傷從何而來?首先,優雅修飾過的洛可可愛情掩飾激情,是高文明的產物。馬利夫也曾表示愛情並非戀人間的對話,而是戀人們與自己的爭執。
雖然愛與不愛只在一念之間,已存在的、不受客觀形勢阻撓的愛卻又比幻想的愛更脆弱。是非良心的考驗,溫文儒雅地解決難題,這一切都造就了魔術似的感傷。就因爲這種早熟,而內斂的愛情哲學是美式自由戀愛及其人文主義所不能想見的,米奎爾所提供的陌生經驗本身就是一種挑戰與成就。
同樣感人的是愛人的馬利夫,在他細心的安排下,鄕村戀人最後的選擇並不代表權勢與虛榮心的勝利,因爲劇中的當權者似乎到頭來,自己也被單純的鄕巴佬所感動。這對無常的戀人也博得同情,因爲人對愛的渴望雖是絕對的,在不失文雅的情況下,人對社會地位的野心也無可厚非。馬利夫優雅而非說敎的風格,使他成爲洛可可文學大師之一。
歷久彌新的古典劇場
在法國喜劇院精心的安排下,這兩個由不同劇作家寫的故事被拿來探討愛的本質──愛情的產生、存在、和限制,並以「社會階級」爲條件來爲愛情穿針引線。
正因爲愛與社會階級同爲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曖昧話題,法國喜劇院這兩齣戲鼓勵了觀衆重新去思考此問題。導演賈克.拉賽和皮耶.米奎爾也成功的創造出歷久彌新的古典劇場。
文字|林宜靜 留美藝術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