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總無常,若箇留名史册香」寇珠宮女絕對無法想到她會以日本婆子留名戲台。
■陳琳打死日本婆子
陳琳是傳統戲曲《貍貓換太子》一劇中的關鍵人物,因爲此劇在台灣民間流傳甚廣,因此陳琳可算是家喩戶曉的戲曲人物。《貍貓換太子》這齣連台本戲,取材源於元雜劇《抱粧盒》、明傳奇《金丸記》及小說《三俠五義》等。劇情敍述宋眞宗時代,李宸妃產子,劉妃擔心失寵,因而生妒,於是與宮監郭槐訂下一計,將貍猫死屍換出皇子,命宮女寇珠將皇子抛到金水橋下淹死,寇珠心中不忍,乃求計於太監陳琳,陳琳設計將此子置於粧盒之內,密送至八賢王府撫養。除了貍貓換子之外,劉妃又誣指李宸妃產妖,眞宗皇帝信其言,將李妃貶入冷宮,册立劉妃爲后。郭槐以寇珠與陳琳曾在金水橋上私語爲由,向劉妃進讒,劉妃於是命陳琳拷問寇珠,寇珠不屈,觸階而死。劉妃又欲置李妃於死地,以斬草除根,因此火燒冷宮,然李妃卻爲內監救出,流落民間。十八年後,眞宗死,李妃所生之子繼位爲仁宗。時陳州災荒,包拯奉旨赴陳州賑濟,路過陳州橋時,遇李妃前來喊冤,包公始知當年宮闈中爭寵互殘之情,於是奏明仁宗,經陳琳證實後,案情大白,仁宗迎接親生母李妃回宮,斬郭槐,貶劉妃於冷宮,李妃封賞包拯,並命包責打仁宗不孝之罪,包公以仁宗爲一國之尊,故令其脫卸龍袍,鞭袍以代(此段戲文在京劇中稱爲〈打龍袍〉)。
宋眞宗時期的太監陳琳,爲何與「日本婆子」有關?讓我們來看看一九六〇年所編寫的《宜蘭縣志稿》卷二〈人民志〉第四篇〈禮俗〉,其中記載了這個戲曲諺語的由來:……民國卅年,抗戰正酣,日政府嚴厲排廢祖國歷史文化,倡導所謂皇民化運動,乃組織戲劇統制會社,強迫改革,廢古裝,穿日服,履木屐,對白改講日語,變爲一種半話劇性之戲劇……記得曾演宋朝包公奇案《貍貓換太子》一節目〈陳琳打死許宮女〉(爲寇宮女之誤,寇珠之「寇」與「許」在台語語音接近)因許宮女,爲日婦裝束,觀衆遂稱爲「陳琳打死日本婆」……。
明顯地,我們可以知道在《宜蘭縣志稿》中所記載的演出,正是劉妃命陳琳拷問寇珠,寇珠不屈自盡的段落,歷經元、明、淸、日治、民國等朝代更迭及政治民生的動盪,大概沒有劇作家或演出者能想像得到,有朝一日寇珠居然會「生爲宋朝人,死爲日本鬼」,這讓人不禁想起元雜劇《抱粧盒》中,寇珠臨死前所唸的四句詩:「人生在世總無常,若箇留名史册香.大鵬飛上梧桐樹,自有傍人説短長。」戰爭結束了,寇宮女卸下和服,脫了木屐,從櫻花木下重新飛上梧桐樹梢,唱起「陳琳打我爲何因」的舊調,任台下評論宋朝這場爭寵奪權的政治風暴。
這個戲曲諺語在《宜蘭縣志稿》的記載之前,已在民間流傳有年,之所以會成爲諺語流傳,並非因爲《貍貓換太子》這個劇目、角色,或當次的精彩演出(可以想見,當次的演出一定是九不搭十,紅不配綠的「示範演出」,以致台下觀衆在看到陳琳打死寇宮女這樣的悲慘段落時,還能欲哭無淚地嘲諷爲「陳琳打死日本婆子」。)或許是對戲劇風格不統一的不適應,讓觀衆難以凝聚觀劇情緒,或許是觀衆長久被壓抑的族群意志,將其觀劇的注意力吸引到陳琳打死了「日本婆子」的焦點上,做爲一種宣洩族群情緒的替代(陳琳已經脫離了宋朝,成了膽大包天的「抗日份子」,居然連「日本婆子」都敢打死,而且還是當著衆人的面前,眞了不起!)眞阿Q!
更確實地,這個諺語事件,反射了當時演劇者與觀衆心中的無奈與悲哀,在戰爭帶來了「禁鼓樂」(禁的是漢樂)的方針之後,人民聽不到自己的歌聲,看不到自己的戲服,只好回過頭來對官方制定的演出方式進行尖酸刻薄的嘲諷,做爲一種消極的報復。
從這裡我們看到台灣歌仔戲的自由性、包容性與生命力,不管什麼演法,總能演得下去,無論服裝如何,角色自在心中,寇宮女容粧如何,大家心中有數,戰爭無法讓她裸裎,也難以爲她加衣。
戰爭只是貪婪的孿生兄弟,在戰爭的鐵蹄下,鮮少有逃離的倖存者,就連利用戰爭牟私的政客與政權也無法逃避在歷來的戰爭中化爲薺粉。而文化的生命從不曾因爲干戈的舞動而止息,也不因刀兵的止息而歌唱。文化是打不完、餓不死的蟑螂,因爲蟑螂的存在不需要講道理,「存在」本身就是道理。戰爭則不一樣,戰爭需要合理化,所以孔明寫〈出師表〉,駱賓王擬〈討武曌檄〉,甚至連韓文公的〈祭鱷魚文〉、江澤民的「江八點」都是戰爭合理化的某種過程,「禁鼓樂」也是。太麻煩了!難怪我們不喜歡戰爭。
如果在文化融匯與互借上可以有任何功能的話,我們喜歡這位「日本婆子」,若是從「戰爭意志整合」的需求上來看這位日本婆子的任務,我想,勸她安息罷!
文字|游源鏗 蘭陽戲劇團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