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九八七至九六這十年間,在禁制中解套的傳統戲曲各劇種,再度肆放活力。傳統演示者愈形精練,現代演示者更加多元精緻,曲樂更加豐富。加上大陸團頻頻登台,老戲迷連連沉醉在流派藝韻中,好不滿足。光復之初及遷台初時的熱絡氣氛,依稀再現。
七對中國人來說是個奇特的數字,有其詭異,有其變易。
一九九七開始,英政府退出香港,還「君」明珠,此與全球中國人有關。九七及九七之後正在將要發生,未可曉;但八七及八七之後,卻有十年流金歲月堪以知往。
一九八七,大易之年:二解──一月中學生解髮禁,七月解除戒嚴;二開──八月開放大陸探親,十二月開放報禁;一停──十二月愛國奬券停止發售;一用──十月國家兩廳院正式啓用。
解禁解套,輪登劇場
對於表演藝術,特別是與傳統文化密切有關的戲曲類,解嚴、兩岸交流、兩廳院啓用,可以說三門開泰,是卸枷也是轉捩,傳統與傳統的現代化面目如何,經過十年,鏡花水月亦留跡痕可探。
有趣的是,深入民間生活與民俗信仰密不可分的野台表演,早在各種禁制中肆應生變,尺度拉開。日治時期歌仔戲發展出的胡撇仔戲,至今遺緒猶存;牛肉場、電子花車風光的時候,野台歌仔戲亦有淸涼秀揷播;布袋戲、皮影戲則加放電影。乘著大家樂明牌之風,民間演娛幾乎光景蓋世,演氣、人氣皆旺,忠誠戲迷迷角兒的狂度,不可思議──親手烹調、親手釘做亮片戲服,送到戲棚;角兒登台,賞金紅包蓋過佈景,戲裝一套換過一套,以對獻戲服的戲迷有所交待;下了台,要品嚐過這一提盒那一鍋。解嚴、交流對野台生態不甚可及,但是愛國奬券停止發售,大家樂退燒,酬謝神事少了,演氣急遽下跌。
兩廳院啓用初幾年,陸續安排各項傳統曲藝表演登台。久違了的靑衣祭酒顧正秋特爲開幕演出重開金嗓,搬演《文姬歸漢》,作爲帶藝渡台一代京劇風華的表率;而本土科班養成的復興國劇團則推出文武並呈的《白蛇傳》,由第一屆復字班的趙復芬,葉復潤、曹復永擔綱演出。代表歌仔戲首度登上國家劇院的是明華園演出《蓬萊大仙》。次年八八年,陸續有地方性戲曲表演:賴碧霞客家歌謠演唱、豫劇《王魁負桂英》、南管戲《陳三五娘》、川劇《春草闖堂》。除了豫劇爲常態性表演之外,川劇已少演,南管戲差不多是看不到了,由今來看,此次由李祥石指導、吳素霞擔綱的演出,可謂驚鴻一瞥。八九年,又有東華皮影戲、新福軒傀儡戲、小西園布袋戲、及由國內京劇人士所作湖南花鼓戲的表演。而在民間野台日演北管夜演歌仔已成慣例的時候,專業北管戲班縮減到僅存唯一的新美園,結合享名「亂彈嬌」的小旦潘玉嬌,在劇院演出《南天門走雪》、〈黃金台〉,亦是難得一見或再見的北管頂尖(年齡、藝齡雙鼎)表演。
對地方劇種點名測試式的登過劇院舞台之後,這座擁有現代化設備的舞台,對於傳統表演及表演團體是否投入導「向」性的因子?回看這十年來戲曲類的表演,是傳統與傳統的現代化分枝並呈雙雄的型態,傳統性的演出愈形精緻,而傳統戲曲現代化的脚步則更形加速,跨距明顯拉大了。這之中的酵素,無疑地更少不了解嚴、交流所帶來的影響。
解嚴對傳統戲曲表演團體而言,歷來推陳出新的禁制如准演劇目,反共劇、劇本審査等,都解套了,不必費心弄巧安排具有「中心思想」的套裝劇目,如過去曾將〈打金枝〉〈回荊洲〉〈大登殿〉〈陸文龍〉等戲串演成爲「打回大陸」的一套演出,編演新戲也大可跳脫《少康中興》、《秋瑾》等意識型態題材。與解嚴亦步亦趨的開放探親,則使得兩岸藝術交流光明化、頻繁化,不需爲學戲偷跑或偷帶(音影)匣子,早已相中的戲齣、名角,久已心摹的導演、編劇、曲家、樂師,都可以登門訪洽;而在傳統戲曲普遍勢微的時刻,彼岸國家級戲曲團體亦把台灣當作表演市場,雙方你來我往,要學要演都有機會。
大陸京劇團搧熱觀戲室溫
而這十年來傳統戲曲在台灣有市場嗎?可以說:有,但非常態之有。於大陸劇種而言,「有」的是渡海來台的一代;於本土歌仔戲而言,「有」的是數十年死忠的電視歌仔戲所培養的觀衆。但是當早年由他們捧紅的名角續漸退出舞台之後,當他們齒搖髮蒼再也無法帶動後輩一同看戲的時候,戲台下的觀衆比戲台上的演員少的演出,也不少見。歌仔戲有幸的是當年在野台、在廣播、在電視打下觀衆基礎的演員,如今仍粉墨屹立,進到現代劇場表演,仍是觀衆緣常紅的不倒翁。
大陸藝人及大陸團的來台灣表演,確曾搧熱觀戲室溫。老戲迷在回溫的是流派藝術的餘馨。梅葆玖、杜近芳的梅派,王吟秋、李世濟的程派,宋長榮的荀派,以及劉長瑜搏揉各派的和合之藝;老生馮志孝、李光、張學津、于奎智及可謂駐台表演的李寶春、言興明等的演出,勾勒起余派、馬派、楊派、言派的吉光片羽;張春華、寇春華、孫正揚、朱世慧等帶出文、武丑行派藝的機巧;而就在九六年尾聲,尙長榮、孟廣祿、李欣、景榮慶等一時名淨,更讓人聽飽了裘腔之流變,看過癮了花臉美藝。對此地戲迷而言,這些大陸老中一代的流派傳人的專擅戲碼及表演藝術,雖多數不曾親睹,但早就耳熟能詳,台下和著台上拍點吟唱,還要從不十分淸楚但看了幾十遍的盜版錄影帶來品論其增刪。大陸藝人在台灣的劇場裡得到天涯相知而熱情的回應,都說台灣觀衆包容度強,不喝倒采。這台上台下的惺惜之氛,怕是要改寫戲園、堂會的觀戲情態。
大陸其它劇種團體不若京團之頻繁來台,川劇挾變臉特技在台灣賣滿座;越劇浙江小百花二度來台,票房一高二低,黃梅戲亦復相當;河北梆子當代獨享伶名的裴艷玲,第一次來台演出盛名的《鍾馗》造成轟動之後,繼之在台灣推出首演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卻慘遭滑鐵盧。不可忽略的崑劇表演,近些年來上崑(二次)、浙崑、蘇崑都極爲引人注目,但票房卻遠不及京劇,然而引起本地學界對崑曲、劇更盛於往的探深發微,更積極的投入保存紀錄,校園內並有「愛崑會」成立,學員每趁假期自動自發過海拜師學藝(亦有「愛越會」復如是),可謂劇場表演的輻輳效應。
唯一回娘家登台的大陸歌仔戲是漳洲薌劇團,留台期間最常,也是唯一深入台灣民間表演的大陸戲曲團體。然而因 帶來的戲碼及表演方式沈舊,不十分合乎本地觀衆的品味而回應渺渺,但是,卻對本地歌仔戲表演投下彌足珍貴的影響,表演團體及觀衆重又醒覺音樂在歌仔戲中的地位和份量。歌仔、歌仔,曾經老小傳唱,在廣播中遍頌的歌仔調,曾幾何時被大量的口白和舞台效果和電視特寫鏡頭淹蓋。繼漳洲薌之後,由本地學界隆重舉辦的「海峽兩岸歌仔戲硏討會」及兩岸首度實驗合作歌仔戲《李娃傳》,都再度重申了歌仔戲音樂的重要性,及其經過現代樂理與配器和聲的處理後,所傳達出的悅耳動聽。
傳統戲曲現代導向
大陸戲曲表演登台締造了活動型態的市場效應,對於本地戲曲界所要經營的永續市場,刺激不大,所幸這多年來一直有表演團體在接力耕耘,吸引靑年觀衆在戲曲劇場內扎根生繁,此與傳統戲曲開展分枝,導向現代劇場藝術相與並進。雅音郭小莊的努力首開枝椏,在禁制中的有限改造,卻強效的在當時靑年一代中爲戲曲投射出新的地位和形象。國家劇院開幕之後,雅音於八九年起續登演新編京劇《紅綾恨》《孔雀膽》《瀟湘秋夜雨》《感天動地竇娥冤》及《歸越情》之後,已淡出舞台。
八七年吳興國領班的「當代傳奇劇場」開團首作《慾望城國》,從選材從幾乎全面性的非傳統呈現,將現代導向的這一分枝撕腿似的大幅拉開,演出雖不免有小瑕可議,但再度刷新靑年觀劇的眼識,佈下好光景。其後當代續出《王子復仇記》《無限江山》都不脫曲劇性格,但是近幾年《樓蘭女》《奧瑞斯提亞》卻是主客異位,令人質疑「當代」分道揚鑣了。
復興劇團鍾傳幸適時分翅接力,延續這還算短的分枝。接事團長四年,她左手在熟悉的傳統中,右手試攀這傳統的分枝,舉步小心,在製作過幾齣大陸移植的新編京劇之後,開始大膽挑旨時代議題,導演製作《潘金蓮》(原川劇),觸碰現代文學鴻鵠,導演製作《阿Q正傳》,主動往校園開講,主動向校園開放預演,在過程中、在演出後受到專家學者、靑年觀衆的鼓勵,勇敢朝向全方位本土製作、再向下扎根的努力。中秋節前後兒童戲曲《新嫦娥奔月》的演出,對劇團、對演出場地(復興劇場及國軍文藝中心)、對兒童觀衆而言,都是一次別開生面的經驗。
九五、九六年本地京劇界彷彿投入霹靂炮迭爆。九五年切斷軍方臍帶,撤、併三軍劇隊而成立的國光劇團,這兩年來推演頻繁。團內演員濟濟,一個劇中人物常有二至三至四員輪扮;行政人力充足編制完整,無論自辦推出的節目「冬令京補」、「京艷一夏」、「京秋戲賞」及社區劇場「文山喜戲節」,或與大陸團合作的聯合公演,都不脫近年大陸團來台所作活動型態的演出模式。九六年當國光、復興兩團積極振「做」各自特色的時刻,兩團兩校合併之芻議,在各方意見紛云中,校園內驚傳學長施暴,傳統戲曲敎育之沉疴浮出枱面,芻議快速演成決議,並責於九七年完成兩團合併。
一九九七,大易之年,預謀「京」變。
(本刊編輯 胡惠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