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植前衛的經驗裡,台灣有許多控訴、嘶吼、歇斯底里以及諸多作者的喃喃自語,這次碧娜.鮑許又帶來了另類的理性,一種受過禮敎的野蠻,夠嗆!
碧娜.鮑許與烏帕塔舞蹈劇場《康乃馨》
3月13〜15日
台北國家戲劇院
這樣看舞
碧娜.鮑許認爲能當個編舞者是一種福氣。那麼舞者呢?在觀賞作品《康乃馨》的演出時,身爲一名舞者的我尋找著自己想要的答案。
今夜觀賞演出以前,碧娜.鮑許之於我,是宴會中冷峻的男子、身著絲質睡衣的女子、一直排壓著觀衆的群舞、裝滿枯葉的舞台、諸多先進引見的文章、表演藝術圖書館館藏代碼、及名詞解釋考古題等等。節目才一開始,我便忘了先前的任務,「她」讓我坐了下來,於是我又可以重新當個眞正的觀衆,隨著作品裡的情緖起伏、哭笑。
翻開節目單,閱讀《康乃馨》的本事,分行的形式,使我有股衝動想把它當成現代詩來解讀,句子與句子間並不尋求因果的解釋,只在展現其辨證的關係;舞作也呈顯了相同的意識。所謂拼貼不就在試驗符號與符號間,一種新的排列方式?旣然是符號,就沒有追究舞蹈動作、日常動作、戲劇或是口白的問題,符號都是平等的,能在劇院這個建築物內出現的符號都是平等的。剩下就是編舞者的選用與安排,只要她處理得當。所以在作品《康乃馨》中的諸多「錯誤」,看似繁複,毫無章法,實則精準、嚴謹並且美麗,這是編舞者對其信仰負責任的表現;嬉謔中漫著哀愁,很特殊的觀舞經驗。舞者不斷地藉由妝扮,轉換自己的角色:檢査護照的人,死命維持著文明的秩序;觀衆的心被其他舞者帶到一個瀕臨失序邊緣的狀態,鼓掌;盼著那隻仿狗的人跑快一點,不要被抓到,落淚;被強迫要敏感一點的人,當他跳著芭蕾的時候,我也跟著吶喊了起來;支配無所不在,體制就是那麼煩人,我只想一個人安靜地活著。
我也是個舞者
我被舞者在舞台上的沈穩、專注深深吸引,他們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得很好,同時也關照了一旁所有的人。盪擺時,你可以淸楚看到他們重心的處理;放鬆時,是和地心引力玩遊戲。要跳這類風格的作品,難度很高,因爲不只是合著音樂舞動身體,尤其當舞蹈動作、非舞蹈動作、聲音、面部表情都成爲動作時,一個受過規格化訓練的身體,要很準確地掌握、串連這些東西時,必先捨去許多成見包袱,之後才讓以往的訓練幫助你。《康乃馨》的舞者對此做了最好的見證,有了編舞者好的開發,舞者再加以延續,漂亮的東西自然出得來。
我特愛他們的走,走路是最能顯現舞者成熟的動作。時常有這樣的感慨,技巧把我們訓練得無所不能,但是我們卻忘了怎麼走路。在我們的環境,所接觸的表演者,大多有這個通病。每日以plié開始,port de bras結束,排練室外的春、夏、秋、冬,似乎與我們無關。看了今晚的演出,我深深覺得,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做不出來的,身體唯有與週遭發生關係,那樣的記憶才能在台上被喚起。劇場無所不在,作品不時上演,台北車站大廳,有人駐足引領,有人踱步繞著圈子,有人急奔而過,有人緩慢地移向出口,一個、二個、三五成群,他們的步子,爭相述說自己主人的故事。
今晚台上的舞者每一步都重重地踩著我,我開始緊張、心虛,以往的演出是否也被自己的步子出賣了?台上有上萬朶康乃馨,我不曾買過一朶送給母親,舞者的工作;就是重複,像推石頭的薛西佛斯,我們只能享受一秒鐘石頭待在山頂的激情,之後又得從山脚開始。
捨不得結束的一晚
在移植前衛的經驗裡,台灣有許多控訴、嘶吼、歇斯底理以及諸多作者的喃喃自語,這次碧娜.鮑許又帶來了另類的理性,一種受過禮敎的野蠻,夠嗆!
《康乃馨》裡的一位名叫Julie的澳洲籍女舞者,牽著我離開表演廳,她說:「第一次來劇院嗎?很抱歉打斷了你的觀賞……。」我說:「我也是個舞者,感謝妳把我拉進了舞作。」我回想起我的第一節葛蘭姆技巧,老師大喊:「收縮,肚子要像被挖掉一勺的冰淇淋」,下課後急性腸炎送醫院。
能一睹心儀已久的藝術家,何其有幸,對於沒有能力外出「吃館子」的庶民大衆,我們都餓了很久。「康乃馨」在舞台上倒下,復立於你我心中。
文字|陳逸民 新古典舞團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