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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原住民的歌謠多年來從未在民謠節現聲,凱瑟琳的聲音厚重,詮釋出另一種情感,讓人相信音樂確實可以超過語言與文化的疆界。(大大樹 提供)
台前幕後 台前幕後

到比利時「打造」凱瑟琳.迪拉薩

法語民謠詩人唱片製作筆記

法語民謠詩人凱瑟琳.迪拉薩,訪台後對台灣歌謠產生濃厚興趣,透過這次前往比利時製作唱片的幕後筆記,了解她如何融會詩樂與台灣阿美族歌謠。

法語民謠詩人凱瑟琳.迪拉薩,訪台後對台灣歌謠產生濃厚興趣,透過這次前往比利時製作唱片的幕後筆記,了解她如何融會詩樂與台灣阿美族歌謠。

序曲

探訪過英國樂壇的年度盛會──各地域藝人齊聚的WOMAD(World of Music, Art and Dance)──準備啓航比利時,開始一個月的錄音工作。那本是兩個多月前在台北的一句承諾。現在,果眞要重回比利時,實踐爲凱瑟琳.迪拉薩(Catherine Delasalle)製作專輯的諾言。

比利時國家廣播電台Radio 1的訪問已排訂,尙未謀面的比利時媒體人也已準備好晚宴招待,卻因割捨不下一齣在倫敦評價極高的現代舞團DV8的舞劇,演出完由倫敦瘋狂趕至布魯塞爾,布魯塞爾飛車至Radio 1設在駝峰旅店的轉播現場。

比利時西南曲折的鄕間路,較之在倫敦市區遊盪的緊湊日子,多了驚喜與平靜,平坦的Flanders地區偶爾起伏的線條也能激起趕路的喜悅。「得蘭努特民謠節」(Dranouter Folk Festival)就設在得蘭努特這不到六百戶人家的村莊內,這是個生根於小村的大型音樂節,因爲聲名遠播,而辦得不可收拾的盛大。每年湧入小村參加這民謠盛會的人近三萬。今年的演出者從活躍在各地域的民謠藝人到剛在比利時竄起的年輕民謠組合,幾乎無人缺席。

靠近得蘭努特村莊,車在小徑中穿梭得迷糊,不見民謠節的指標。和英國Womad音樂節鮮豔旗幟的招搖相比,得蘭努特竟是如此不著痕跡地開場。許久,終於見到一名農人行過,裘攔下他問路,順便抱怨如此大規模民謠節卻標識不明,農人用心地指完路後,帥氣地丟下一句:「我們可沒強迫你們來啊。」更確定了這個民謠節的本土性格。

Radio 1的轉播現場設在得蘭努特附近的駝峰(Kemmelberg),在駝峰上的老旅店門外與三個月沒見的凱瑟琳相擁敍舊,Radio 1世界音樂節目製作人馬克(Marc)喘著氣紅著臉忙出忙進,沒有太多的客套。Radio 1正與比利時年度民謠盛會得蘭努特民謠節合作,轉播得蘭努特的節目精華,在音樂節揭幕前,邀藝人、特別來賓到駝峰旅店內搭起的臨時轉播現場,馬拉松式地訪問來自各地域、不同音樂文化的樂人,並讓他們在訪問後做現場演出。行前,只知自己受邀參加民謠節並上電台節目,卻沒預期自己也躋身在來自各國的民謠精英的受訪始,在歌的高潮處,我退出合音,讓凱瑟琳獨特的低音延續。意外的,聽衆反應熱情。台灣原住民的歌謠,二十四年來,從未在民謠節出行列中,尙未褪去早晨從倫敦帶來的疲態,只覺得心虛。

旅店外的林徑中,與凱瑟琳排練起訪問中將合唱的歌謠,一首我們兩人都喜歡哼唱的阿美族傳統歌謠〈那會是什麼〉。我們無法預期民謠節的觀衆與電台的聽衆會做何反應,那是他們陌生的凱瑟琳,離開她的法語歌謠傳統,卻也不計結果地練得高興。

主持人楊(Jan)以英語、荷語交替著訪問。比利時媒體對於我所從事的世界音樂工作感到有趣,對我略知比利時民謠樂壇,也露出讚美的神色。凱瑟琳則以流利的荷語講述她將在得蘭努特演出的曲目,與民謠節後我們合作的錄音計畫。訪問結束,我與凱瑟琳的無伴奏合唱開現過,歐陸世界音樂樂壇主導的聲音向來是歐、非洲民間歌謠,凱瑟琳的聲音厚重,詮釋出另一種情感,像一部緩緩的老電影,我看到台下聽衆激動的神情。他們不吝惜的掌聲,讓我相信音樂確實可以超過語言與文化的疆界。

這確定了我們在凱瑟琳新專輯中加入阿美族歌謠的想法。

靈感

三天得蘭努特音樂節結束,仍暈眩在過飽的音樂狀態中,回到布魯吉(Brugge)這個明信片拼貼的古城,沒有玩耍,便開始錄音工作的籌備。凱瑟琳所屬的Zoku唱片,辦公室設在公園一角的老舊建築內,灑了一地中世紀碎瓷片鋪陳的圖案,一個對我而言,氣氛奢侈的辦公所在。Zoku細心地爲我設了電腦、辦公桌及個人行動電話,以便讓台灣的親人與同事可隨時聯絡到我。

和凱瑟琳的經紀人裘的製作會議,幾乎是無止盡、無時無刻地進行,有時在他的庭院,有時在布魯吉黃昏的街道上,在Zoku辦公室,「鑰匙Cafe」的露天午餐間。偶爾,在陽光、樹蔭與老河組合的浪漫騙局裡,看著眼前糟蹋布魯吉閒靜的裘,把日子過得像在東京一樣的乒乓做響,也會替自己的暑假叫屈。

與裘靠傳眞決定的製作方向始終不變──凱瑟琳擅長的法語經典歌謠與民謠的樂風,文字是詩體。有點魔術方塊遊戲似地開始琢磨專輯的組成,樂手確定是與凱瑟琳培養出精練默契的亨得利克.布萊曼(Hendrik Braekman)與荷西羅德利桂兹(Jose Rodriguez),讓三人組合的感覺延長。亨得利克的吉他細緻,荷西的吉他則有吉普賽的性情。荷西收藏的各族各樣打擊樂器也會在三人組的旋律裡竄動。

九八年是比利時歌謠大師賈布雷爾(Jac-ques Brel)逝世二十週年,我們於是計劃收錄兩首大師的作品,向他致敬。這是專輯中最容易的決定,卻是最難的演繹。要超過前人!凱瑟琳與布雷爾的女兒通電話,吿知將在新專輯中選唱Pourquoi faut-il que les hommes s'ennuient, Les Marquises,她對凱瑟琳的詮釋極有信心,爽快的答應,並表示有空會到錄音室探班。記得有樂評這麼形容凱瑟琳對布雷爾歌謠的詮釋,「這些歌謠大師們聽到也會從他們的音樂天堂探頭叫好。」。

凱瑟琳的西班牙血統與她多元文化的經驗,自然地將西班牙傳統民歌〈拉塔塔〉La Tarara納入專輯,〈拉塔塔〉是神話般美的民歌。另一首西班牙歌曲〈羅西塔〉則能讓佛朗明哥吉他手荷西發揮他即興的功力。羅西塔Rosita原是一首西班牙當代詩人的詩作,詩中描述如風、如脫韁之馬,令人追逐不到的女子羅西塔,不是別人,正是荷西的姊姊。

凱瑟琳也爲專輯寫了兩首歌,延續她詩與歌一體的風格。以法語寫詩的荷語區詩人維賀倫(Emile Verhaeren)的作品〈離行〉Le Depart,描述戰爭時的荷語區,人們在天未光的淸晨離鄕逃亡。另一首是凱瑟琳捕捉卡希耶(Jean-Claude Carriere)的詩的感覺,Quel-que soit。凱瑟琳喜歡卡希耶的詩,〈在沙與雪之間〉即有痕跡。卡希耶以劇作著名(電影《布拉格春天》、劇本《摩訶婆羅達》),凱瑟琳的旋律與吟唱方式讓他放心把詩作交出,給予極大的使用空間。

一首被譯成哥德法語的詩作〈土勒國王〉Le Roi de Thule,由葡萄牙團體Ala dos Namorado的作曲者譜曲是凱瑟琳曾在台灣演唱會中發表過的。她喜歡這首歌中文學與音樂精神的跨地域傳遞。

鄕間錄音室

Zoku決定要在錄音前帶我先到錄音室探探。錄音室在法語區的一個小村鎭內,見過印刷品上的模樣,依稀是好的設備加上古老的建築。從我們所在的荷語區前往錄音室,需數小時車程。淸晨,準備了不多的麵包、起司與水,郊遊似的出發。

從荷語區漸跨進了法語區,語文、標識改變,景色愈加起伏,穿過了方程式賽車的場域,通過了大叢大叢的林區,小鎭屋型開始改變、藥局裡陳設不同,四週揚起了法語,彷如跨進了另一國界。

小村的錄音室並不小。一幢設在舊帽廠建築內的辦公區,側邊中世紀留下的老敎堂是改建的大錄音場,因共鳴佳,吸引了許多大型團體前來採收空氣中最自然的混音,一個德國的噪音搖滾團體正在工作,如果敎堂裡還有中世紀的靈魂的話,他們會製造另一種噪音抗議嗎?

牧場邊的庭院裡,穀倉改建的中型錄音室是我們訂下的。一個法國的吉普賽音樂團正在混音。錄音室旁隔出一排高挺的綠樹,穿過樹陣是我們在錄音期間暫住的小屋。台北人開始興奮了,幻想著有個渡假般的錄音工作表。

兩個被掘起的十六世紀墓碑是錄音室的守衛,靠在入口的樹叢外。

生活

進駐錄音室鄰村的村屋,開始集體彩排的生活。爲了錄音室裡的默契需要與精準。凱瑟琳、荷西、亨得利克在裘的安排下,在村屋的閣樓上,有緊密的排練表。早餐後到睡前,練習與編曲的討論不斷,中間也會在院子裡喝咖啡、抽根煙,靈感死得叫不回來時就打羽毛球。每天傍晚,檢驗一天成型的構想與槪念,有時,爲一段編曲,我們爭得面紅耳赤,但總能在睡前聊天喝酒的夜裡,讓燭光驅走日間的不快。

生活上,我和裘、亨德利克的妻子輪流張羅。我們用心地做團體伙食,到臨鎭採買。小村裡,除了一間酒館兼咖啡店外,沒有其他店家。徒步至臨村的超市需要三十分鐘的脚程。偶爾,爲了一管牙膏或一條巧克力,在雲與草地間的公路走著,四下無人,也會恍惚自己如何來到這離家很遠的鄕間。但大半時間,我們只能認眞計較著時間過日子,三頓飯,與音一心樂的工作。無暇讓過度自由的思緒流動太久。

阿美族的歌謠總是編不好。凱瑟琳試著把她心中的台北寫成詩。我們爭執著,爲的是謹愼,使這首歌不被霸道的使用。我們想著如何讓它融入歐洲的經驗裡,而不是機械地轉換成文字或推拖按扭混音。

這難題一直持續,因爲已經成了一種道德的思考。最後,我們決定,如果找不到平衡音樂與動機的淸楚格式,我們寧可放棄跨界的企圖。

機器

從排練的村屋搬進錄音室旁的小屋,沒有空隙塡寫個人的感覺。睜開眼,即套上脫鞋,穿過鵝卵石鋪起通往錄音間的小徑,直到夜裡倦了,才靠月光引路,回到床上。一天錄二至三首歌的進度表,並無法機械地執行。透過各種機器傳達的聲音,讓每個人有不同程度的訝異與沮喪,它總是不同於人對自己製造出的聲音的想像與感知。於是,在按鈕間,我的製作工作,其實是找一個最接近我們共同幻想的聲音。

伊佛來了

幾天錄音室的工作,讓機械疲累。人與人間的味道開始變化。

直到客串演出的南斯拉夫手風琴手伊佛(Ivo)出現在錄音室,人的氣味才因爲他的幽默再度凝聚。錄音又成了沒有缺憾的事,他每一句精闢的自嘲,都讓我們輕鬆地渡過這室內我們共同累積的所有人性弱點。是因爲伊佛過得比我們辛苦嗎?否則他的笑聲與手風琴鍵流瀉的極致哀戚是如何交易的。

回家

車廂裡堆盡了樂手荷西的各式打擊樂器,我們在塞內加爾歌者進駐錄音室後,終於得結束我們在機械上尋找眞實的歷程,這是錄音予我最大的矛盾。找到最接近的,然後回家?或許腦袋會是個更精密的混音機件。

裘的車在兩側林蔭的高速公路上往回駛,熟識了的幾幢房屋、路標、庭院中坐的人,閉起眼,過去一個月因爲音樂而生的愉悅、爭執、挫折、朝夕共處,隨著車速抛離,越行越遠,有如霧中風景。因爲遠了,怎樣看都美麗。

明天將上飛機回到親人的所在,在音樂的現實裡,很難辨認哪一個是我的家。凱瑟琳說:「已經習慣屋裡有妳了。像跟妹妹住在一起。」

在兩個現實間,總得選一個,把另一個當成是夢。直到一天,收到Zoku寄來凱瑟琳的專輯《三人行》,那段融入霧中的歌才又盪了回來。

荷西用我送他的大毛筆畫了三個人影在封面,那是爸爸二十多年前留下的一隻新筆。封底有六個人在跳舞,那是裘、凱瑟琳、荷西、亨得利克、伊佛、與我的舞影。

 

文字|鍾適芳  世界音樂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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