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劇場的方向不停幻化,用力的、刻苦的找尋「生命的目的」, 沒有人問阿蘭這種尋覓中的深心寂寞是不是影響了她的婚姻感情。直至黃志文(阿禪)從印度捎來一張明信片,阿蘭才突然有種發現同伴的驚喜。
劇場裡的人習慣彼此直接叫名字,不帶姓,這個由來已無從考究。只叫名字顯得十分親密熟稔,實則每個人背後的大串故事,彼此未必有機會知曉。大家都叫劉靜敏「阿蘭」,因爲叫著就親切了,倒不好意思反過頭來補問爲什麼叫「阿蘭」。
從《荷珠新配》至今二十年了,阿蘭的模樣沒有太大的改變。說話時眼睛仍然有點瞇瞇的,像是始終笑著,近看,臉上有許多小小的細紋,你知道那是「故事紋」,很早以前就有的、很多故事;現在又加上臉光眉淨,更像個修行人。
她的過去
一九七八年,阿蘭從文化大學戲劇系國劇組畢業,加入蘭陵劇坊演出《荷珠新配》、《公雞與公寓》、《貓的天堂》等,大家都很喜歡這個肢體精實、聲音朗亮的演員。正興奮期待這群人帶著國內舞台劇起飛之時,劉靜敏飛到紐約去讀戲劇硏究所,一去就是六、七年,回來時整個人變了,國內的戲劇環境也變了。
在美國那些年,她飛到加州加入波蘭戲劇大師果托夫斯基的「貧窮劇場」,並跟隨大師赴法國、義大利一起工作。她說,追隨大師對自已造成的轉變,「不只是表演型式上的改變,對自己生命方式的選擇也變了;內心開始找尋,開於在大自然環境中,生命體存在的意義爲何?」一九八八年她回到台灣,成立「優劇場」,在木栅老泉里山上,是排練場也是主要的演出場。
樹林的耳語,潮溼的氣味,環境劇場簡陋刻苦,但自有深邃迷人的地方,劉靜敏和優劇場一起展開第一波「溯計畫」,她說:「尋找一種古老的力量,和生命有關……」於是向民俗探源,深入民間學習傳統民藝,「七彩溪水落地掃」、「挿靑走黃巢」、「老虎進士」等演出便是那時期的累積;戲劇表演以傳統民藝的方式來做生命的溯源,外表看似熱鬧,內在其實寂寞。
沒有人問她這種深心寂寞是不是也影響了她的婚姻感情,但是她從《水鏡記》之後,另由「破」系列開始,〈獨生子〉、〈爭〉、〈初生落葉〉……優劇場的方向不停幻化,用力的、刻苦的找尋「生命的目的」,這期間也經歷過兩段感情。
他的故事
直到一九九四年開始做「優人神鼓」系列,簽了一個新團員──黃志文,已經開始排戲了,這個團員還在印度,只捎來一張明信片,說明歸期延到半年之後,希望整個劇團都能到印度,做一趟「溯心之旅」。其他團員看到明信片一陣嘩然,不知道這傢伙是怎麼想的,唯獨一直隱藏著寂寞感的阿蘭,有種突然發現同伴的驚喜。
大家都叫黃志文「阿禪」(音同「單」),他自幼在檳城學習中國武術,由南派而北派,刀劍、槍棍、旗鼓樣樣都學,逢新年,隨武館上街舞龍舞獅,擊鼓的技巧有百分之七十是在那個時期養成。
因爲嚮往武術而來台灣讀書,當時國內沒有武術科系,以體操隊的名義考入台中省體。體操的領域並不能滿足他,一九八六、八七年,他參加由蔡麗華帶領的靑訪團,兩度赴北美演出,算起來,這是他接觸 表演藝術最早的淵源。
靑訪團的功能並不只是表演訪問,觀摩來自世界各地的表演團也是很重要的目的,黃志文在溫哥華看到日本團的鼓舞演出,他說:「看著這個只知道來自日本,不知道團名的演出,坐在觀衆席上、黑暗中的的我被鼓聲呑沒,鼓聲中,「我」不存在了。」那個經驗非常特殊,連著兩三天他完全震懾於鼓聲之中,當時他只隱約知道:那樣的鼓聲和舞龍舞獅的幫襯鼓點是不同的,而東方大鼓的鼓聲,或許類似一種原始印記,是東方民族與生俱來就熟悉的。
尋找「精神的故鄕」
一九八八年他從省體畢業後,加入台北民族舞團,演出蔡麗華編作的「跳鼓」;一九九一年編作演出《大鼓》在法國新堡城演出;同年加入流浪舞者工作群,演出《追逐》;再轉至太古踏舞團,演出《大神祭》(林秀偉編作);一九九二年加入雲門舞集,演出《射日》(林懷民編作)中的「太陽」、《薪傳》。
這樣的流轉,可以視爲一種「內在尋找」,類似「宗敎」、「精神」、「理念」的追尋。爲了一探生命的震動和寧靜的根源是什麼樣貌,他和林懷民談過之後,雲門約滿,他立刻動身前往中國大陸;又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由四川喬裝打扮入西藏,在當地待了三個月。
次年初回到台北,原定加入優劇場排練,但臨時決定利用一個月的空檔,再到印度──所謂「精神的故鄕」一探究竟。他說:「剛到印度的時候,感覺很奇怪,人們居住的空間無一處談得上潔淨,但是,人們的念頭卻非常純淨;城市那般落後髒亂,但是,城市的慾望卻虔敬潛誠。」
他先落腳在印度聖城瓦拉那西,每天不是在客棧打坐就是到恆河畔;萬善同源恆河水,近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他覺得收穫並不多,也許該打包回台北,屢行和優劇場的約定。一天,他在客棧樓下的食堂,和一個修行者聊天,對方詢問他打坐的心得,他照實說了,對方聽完,比劃著桌上的糖罐說:「你的體驗好比一隻螞蟻爬到這糖罐上,只在罐邊嚐到了甜味,還沒試過眞正的糖哩!若想識得眞味,可以跟我到菩提伽耶打坐。」
這席話說得黃志文旣沮喪又嚮往,一半不服氣一半又心悅誠服,翌日淸晨他就跟著這位師父上路了。菩提伽耶,佛陀悟道之地,他每天跟著師父靜坐,依照對方敎他的身心覺醒法,三個月後仍不想離開,於是寫了一張明信片給台北的優劇場,希望大家都能前來感受這種特殊的際遇。
半年後黃志文回到優劇場,按照阿蘭的排練計畫應該敎團員學打鼓,阿禪卻認爲打鼓大家都會,但是打出那種原始的相識之感,卻需要學習靜坐,於是團員開始每天淸晨上山靜坐,初時全體團員參加,逐日遞減,最後只剩下阿蘭一人還跟著阿禪打坐。
阿蘭說:「經由這個階段的訓練,使優劇場從以前過水性質的表演學習,轉爲一種由內而外的表演動能,讓我們體驗到,眞正的表演者,應該像個印第安戰士那樣,時時刻刻警覺到身體的處境。」
圓心與圓圈
當時優劇場雖然一邊仍在進行「台灣雲腳」等系列,但內在精神逐漸轉代了優劇場以往演出中最弱的語言一環,優人神鼓「雲腳原鄕」之鼓舞、相遇、原住民,《戲院》、《笑殘菊》、《海潮音》,鼓皮像胎衣,鼓身像胎衣,鼓身像宇宙,你可以將鼓聲的意象和生命這般疊和。
如果不是新的思維在體生根,肉體不可能嗅到新的氣息。這是阿蘭的第三段感情,她的生活方式純粹了起來,劇團運作的層次也逐漸淸明,她說:「可能是認命了吧!」找尋了許久,今天才對自己感到安適,察覺人的欲望有時也是一種暴力,延展欲望時,暴力自人力而不自覺,煩惱起自求索,急躁、勞碌、操煩、衝直、這些都不是外在的人事物帶來的。
吃飯時吃飯,睡覺時睡覺,「阿襌是個淸澈的人,他對外在無欲無求,自然也沒有挑剔,沒有煩惱。」阿蘭這樣形容阿禪,認爲兩性先天的差異,女性有時的確是靠著另一半才能做到純粹的修行。劇場的運作上,阿蘭雖然仍負責大部分的編作角色,但她很肯定地說,阿禪是這個劇場的中心,觀衆看到的也許是一個圓圈的範圍,但只有當阿禪定在那兒的時候,才能形成這個圓圈,這份透明的力量,在優劇場的演出中非常重要。
文字|史玉琪 新聞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