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靈感取自日本十九世紀浪漫派作家泉鏡花的小說《春晝》及《春晝後刻》,原書講述的是一段在陰陽兩隔後仍相互追尋的淒美愛情,到了小池手上,意境被無限擴大,連性別的界線也模糊了。百年後的《春季》,勾勒的到底是末世紀的前景,還是憂國者的心像,或者,一切不過是午後寤夢裡的浮光掠影?
我想,這世上沒有其他民族比日本人更能體會「曖昧」ambiguity的況味,也只有日本人能將「曖昧」二字發揚光大,成爲一門藝術。當他們頷首稱是時,不絕對表示贊同;即使搖頭說不,也不見得是拒絕──一切的答案,得靠觀者在若有似無的交流中自個兒心領神會。若要把這門功夫應用在非黑即白的二元天地裡,只消伸指將兩極的分界輕輕一抹,那無邊無際的迷離場域立隨心念而生,一場自問自答的永恆遊戲於焉開展。
總覺得編導小池博史是以劇場寫俳句,而其此次應「屛風第三次演劇祭九八」之邀,帶領「Pappa TARA-HUMARA劇團」來台展演的新作《春季》Spring Day,引出的不僅是未盡待尋的詩緒,還有這樣一個明暗相參的灰色世界。《春季》靈感取自日本十九世紀浪漫派作家泉鏡花的小說《春晝》及《春晝後刻》,原書講述的是一段在陰陽兩隔後仍相互追尋的淒美愛情,到了小池手上,意境被無限擴大,連性別的界線也模糊了。百年後的《春季》,勾勒的到底是末世紀的前景,還是憂國者的心像,或者,一切不過是午後寤夢裡的浮光掠影?
感官領受迷離幽境
翻騰的無形意念需要時間來沉澱釐淸,那麼,先從眼見耳聞的實況處理起吧!舞台上的道具佈景少得可憐,只有幾叢電控的壓克力草不時閃爍搖曳著;新舞臺的淺色原木裝潢,正好提供某種不自然的溫暖感;隨著時空的演變,在背景上偶爾會出現投影畫面,內容看似暗藏提示,又好像沒啥關係。依據燈光情境的變化,《春季》約略可粗分爲八個段落,而此劇在日本筑波市首演時,小池曾給各段命名,像是〈林園〉、〈海灘〉、〈女子的夢〉等不帶主觀形容的標題。到了台北,這些全被刪除了,導演的理由是:「時間是連綿不分段的。」
七十分鐘的演出,大約只有十分鐘出現語言,其餘的時間則完全交由非文字思考的感官來反應領受。或許你會問:「天啊!那誰還看得懂?」但有趣的是,一些事前連節目單也沒讀,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朋友在觀後卻異口同聲的說:「我不懂!可是蠻好看的。」大概是因爲之前經驗過Pappa震憾,這次我對那五名表演者用充滿透明感的聲音,與乾淨得不帶情緒的動作所架構出的層次與空間,便不再覺得困擾和陌生,於是試著抛下所有意義追尋與符碼指認的腦部功課,放鬆心情去自由感想──結果,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似生若死、半夢半醒的迷離幽境中。
劇場語言的遊眠俳句
開場時滿佈著森寒、肅殺的空氣中群草輕擺、幾何暗影自頂投下,是暴雨將至?還是陰霾已席捲而來?藍衣的衆人快速穿梭,在各種細碎又具體分割的連續動作間,有人翻滾著,有人遙指他方,還有人奮力地划離……但,要划離什麼?霎時間,大地回暖,紅衣女孩吟唱起船歌似的輕鬆小調,她問:「親愛的,你在那個正方三角圓形的國度裡可好?」,而同時入目的還有人被人擺弄戲耍的不悅景象。巨大的馬頭寫眞莫名地浮現在後,更奇怪的是,砲戰轟炸的聲音忽地追近,刺眼的金屬角錐垂直懸落──有人困在看不見的三角形裡了,噢,不是,是幻覺吧?藍衣人慌忙地逃跑,而紅衣女郞正對月凝盼。
好好玩喔!我們走錯了吧?沙灘?春天是不適合海水浴的。儘管穿上全副裝備,但我們還是看看就好,頂多,向深水裡揮揮手。即使生命的能量如馬奔騰、堂然向前著,隨手俯拾卻皆是些荒謬無稽的片段。混亂間,竟步入無情的十字路口:在昏黃的小燈下,大門嘎地閤上了,糟了,這是個有著冷笑、尖刀和化學物,殘酷又瘋狂的異次元!
砰!負面的情緒鬱積到崩炸之後,靑空再現,紅衣女郎的兩體一面又輕聲低問:「親愛的,你在那裡,寂寞嗎?」「春天眞令人討厭啊,好像生命妖豔的能量在陰森中成長,然後咻地一下抽注到畫裡…彷彿死亡才是生命?」在送亡般的哀歌中,她們留下不確定的問句離開了。風吹草動,茫然行進的人群繼續的摸索、逃避、轉向、推擋、倒退……再起身向前。一次又似乎回到起點,但的確有人在途中察覺些什麼吧?那是……一匹馬?
中介地帶的觀點
我不是在夢遊中囈語(也許我們都是?),這的確是我記憶的《春季》,而且我還知道比起Pappa去年只靠兩人演出的《島》,《春季》顯得不夠凝集,不夠精鍊,太多的視覺符碼使作品旣龐雜又疏離……,但小池的一句話給了我某種新視角:「我喜歡中介地帶(the space in between),因爲在那兒,看兩方對立的世界特別淸楚。」
擱筆時,看著窗外濛濛的天光,這是日與夜的交界點。在目睹的當下不明就理,現在回想起來才恍然大悟:我們那千般游離反覆的意念,連自己也說不淸楚;各樣無名的行止,何嘗有意義與來由;而介於虛實間的舞台上呈現的種種難道不是時時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平常事嗎?人類心靈的活動,是如此複雜,又那麼簡單!謝謝你,小池,我想我有點明白了。
文字|黃琇瑜 倫敦城市大學藝術評論碩士後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