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敎人眩惑的表相之下,整齣歌劇的本質表現是否和它所呈現出來的華麗場景一致,是否充份地展現出歌劇中的音樂與戲劇性,是頗値得商榷玩味的事。
在北京紫禁城外太廟上演的歌劇《杜蘭朶》,終於在觀衆們群情亢奮的喝采聲中落幕了。華麗的舞台佈景,壯觀的場面,實力堅強雄厚的製作群、樂師、聲樂家,共同烘托出這一齣令人眩目的世紀未最後一場的大型歌劇表演;再加上於古蹟上演出的噱頭,昻貴得令人乍舌的高票價,以及衆多身著「奧斯卡禮服」參與盛會的士紳淑女,讓這齣歌劇的演出儼然成爲一場皇宮貴族的音樂嘉年華會。
無可諱言的,在砸下了高達一千五百萬美元製作費後,勢必會炸出一團令人目不暇給的絢麗火花,讓觀衆們陶然其中,深感値回票價,了無遺憾。而許多熱愛歌劇藝術,但是卻又無法(或無力)恭逢盛會的人,在聽聞與會者的描述後,或許也會有錯失良機的扼腕之感。然而,在這些敎人眩惑的表相之下,整齣歌劇的本質表現,是否和它所呈現出來的華麗場景一致;是否充份地展現出歌劇中的音樂與戲劇性,則是頗値得商榷玩味的事。仔細地探究可以發現,這場在紫禁城太廟前上演的歌劇其實是非常「張藝謀式的」,明白地說,這應該算是張藝謀的杜蘭朶公主舞台劇,而不是浦契尼杜蘭朶公主歌劇。
舞台映象取代歌劇美學
怎麼說呢?歌劇未正式開演前,許多音樂家與劇評家都在期待與觀察,這位擅長於影像藝術處理的導演張藝謀,將如何把他的影像處理技巧與歌劇的表演型式相互結合在一起。他們希望藉由在中國的實地演出,以及中國知名導演的處理之下,可以完全地呈現出浦契尼這齣他個人最引以爲傲的歌劇神髓。的確,從整個觀賞經驗來看,這樣的期望在某些程度上似乎已經被達成,只不過,比較令人失望的是,這位不熟悉歌劇表演型式的導演,在其過份強調注重的舞台映像包裝的同時,卻也襲奪了許多歌劇美學應有的表現。
歌劇之美,在於她將音樂與戲劇作了極適切的結合,透過這種表演方式,讓戲劇在音樂的強化下更顯其衝擊性,而音樂在戲劇的帶動下也更加動人,這兩者的關係可謂相得益彰,互補缺無。但是,若其中的一項強過另一項,便會產生襲奪的現象,無形中削弱歌劇的整體表現。因此,從這方面看,這齣在紫禁城太廟上演的《杜蘭朶》歌劇,應該算是一齣張藝謀式的戲劇表演,而無法將其稱之爲是一齣成功的歌劇演出。
熟悉張藝謀電影的人都曉得,學攝影出身的他,是一位喜歡利用影像與顏色來造成畫面視覺震撼,與強化電影戲劇張力的導演。在他的電影中,背景大多都是陰沉晦暗,甚至是腐舊殘破的,但是劇中的主角和其所要強調的主題,卻都呈鮮豔強眼的亮麗色塊。他藉由這種表現方式,來突顯影片的象徵意含,角色的性格,以及電影中戲劇本質的衝突性。而這些特色,也在他所執導的《杜蘭朶》歌劇中表露無遺:渾沉陰晦的背景(太廟),絢麗而充滿衝突性的戲服,飄動的布條與水袖(《菊豆》),亮眼的紅燈籠(《大紅燈籠高高掛》),大量紅黃交錯的顏色運用(《菊豆》、《秋菊打官司》),以及在電影中常見的京劇展演(《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都相偕出現在這齣歌劇的舞台上。
他努力地打破禁忌,(例如古時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黃色,卻大量地被使用在臣相與士兵的戲服上),突破傳統(例如以藍色和白色來作爲主角杜蘭朶公主的戲服顏色,與其蠻橫驕肆的性格極不搭稱),並且以數量旁大的龍套角色來撐大場面,唯一的目的都是在強化舞台戲劇表現的視覺效果。他的目的是達到了,但是,卻也在無形中產生了襲奪的現象,削弱了歌劇本身有極爲重要的音樂性。
一來,演唱者的角色與表演不夠突顯。在歌劇中,在舞台上開口演唱的人才是眞正的主角,然而,在這整齣歌劇中,演唱者常常會被一群在身邊打轉的龍套團團圍住,令你無法專心欣賞演唱者的表演。不僅如此,所有龍套角色的戲服與演唱者一般鮮豔,在成員衆多,走位繁雜的舞台上,讓人產生眼花繚亂的感覺,甚至無法即時掌握到演唱者所在的位置與他的表演。
再者,整個觀賞的過程中,也經常會出現一種情況,那就是當你正打算聚精會神地仔細聆聽主角的動人演唱時,卻經常會受到一些陪襯角色或事物的干擾:或是一些龍套角色的移動;或是一扇突然開啓的門,秀出其中美麗的圖案與舞者的攪擾,在一瞬間打斷了你的注意力,把你從演唱者的音樂中被抽出離來。
此外,幾位主角的表演與肢體訓練亦不充足,這些演唱者故然歌聲動人,在音樂的詮釋上也有其獨到之處,但是卻忽略了歌劇中戲劇表演的部分(聲樂家並非演員,在這方面自然比較薄弱),而身爲導演的張藝謀似乎也沒有做到嚴謹的要求。相反的,爲了彌補主角們肢體表演方面的不足,他大量地以陪襯的舞者與角色來強化舞台上演員們的動感,但如此一來,卻造成了表演者主末不分的現象,陪襯者反而襲奪了主角們的光彩。
強勢戲劇 弱勢音樂
祖賓梅塔是處理這齣歌劇的熟手,他無論是在音樂的表達與掌控上,都表現得非常稱職與中肯。可是,在張藝謀強勢而誇張的包裝中,相形之下,音樂的部分就顯得比較弱勢,往往在整個觀賞的過程中,會讓觀衆們忽略了他們的表現(幸好祖賓梅塔在每一幕開場時都會先露個臉,否則大家可能都會忘了有他的存在)。當然,若是硬要在雞蛋裡挑骨頭,這齣歌劇在燈光上略顯不夠(聽說是爲了省電的原故),再加上突然爆破的音箱,干擾視覺的升降攝影機,也都是讓這齣歌劇顯得美中不足之處。
唯一比較令人讚賞的是舞台的構成。不可否認的,在戶外的實景演出的確比劇院內要來得有氣勢,因爲太廟本身的壯觀建築是無法在室內複製的。幾座倣造的旁殿與正殿前的迴廊沿伸製作的微妙微肖,令人無法辨其虛實,還有舞台的活動性也相當出色,頗有畫龍點睛之效。
歌劇的導演與戲劇或電影的導演不同,他不但要能掌握歌劇中戲劇表演的各種因素(包括舞台、演員、色彩、節奏、背景、音響等等),同時也必須對音樂本身要有所瞭解,並且將這兩部分作適切的整合,相互烘托陪襯,將歌劇的美學完全的綻放出來,過與不及都會產生不當的效果。
張藝謀在執導《杜蘭朶》中充份地展現了個人的特色,與娛樂觀衆的各種效果(有人甚至將其譏諷爲要哄老外的把戲),但是他過份耀眼的光芒卻掩蓋了普契尼在音樂方面的成就,使得這齣歌劇變成了張藝謀的杜蘭朶公主,而非浦契尼的杜蘭朶公主。
話雖如此,他倒也是爲中國作了一次不錯的文化宣傳。因爲,一方面他是國際知名的中國導演,擅長以東方的神秘主義攫取外國觀影人的目光,在他的執導之下,這齣歌劇完全能夠滿足外國觀衆對中國文化遐想的滿足感;另一方面,他也不忘在歌劇的表演中適時的作文化宣傳,舉凡中國的武術、京劇、書畫藝術,都在這齣歌劇中展露無遺。
儘管這齣歌劇在擺放帝王牌位的太廟上演,受到了國內許多古物保存學者的撻伐批評,然而,當最後一幕張藝謀特意用明淸歷代的先皇肖像,扛出來接受在場所有人的喝采與朝拜時,我想,不僅是這些列祖先皇,就連當初爲力保古蹟而反對演出的人士,也都該覺得寥以吿慰了。
文字|劉清彥 自由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