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誕辰一百周年。根據他的同名小說改編的京劇《駱駝祥子》,在年初北京舉辦的「第二屆中國京劇藝術節」上,獲得頭名金奬。一些戲曲界的專家紛紛高度評價此劇是「本世紀京劇現代戲的壓軸之作」。
小說《駱駝祥子》說的是本世紀初的故事,在世紀末的今天看來,似乎已經非常遙遠了。然而,一台江蘇省京劇院的京劇《駱駝祥子》,卻又拉近了這部小說跟我們之間的距離。
今年是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誕辰一百周年。根據他的同名小說改編的京劇《駱駝祥子》,在年初北京舉辦的「第二屆中國京劇藝術節」上,在十五台參賽劇目中一枝獨秀,獲得頭名金奬。頓時大江南北叫好聲連成一片,一些戲曲界的專家紛紛高度評價此劇是「現代京劇藝術的又一突破」、「新時期戲劇創作的重大成果」、「本世紀京劇現代戲的壓軸之作」。(註1)
筆尖上滴出血和淚
老舍先生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說《駱駝祥子》「是一本最使我自己滿意的作品」(註2)這部小說在老舍的整個創作生涯中占有幾個「第一」。首先,它是老舍一九三六年辭去山東大學敎職,成爲專業作家之後的第一部小說。這也使他有足夠的時間來深入思考和寫作。他說:「思索的時間長,筆尖上便能滴出血與淚來。」(註3)其次,從開始創作小說以來,(如《老張的哲學》、《趙子曰》等),老舍一直以一位幽默作家而著稱,但在寫《駱駝祥子》時,他第一次「決定抛開幽默而正正經經的去寫。」(註4)此時又正好有人提供給他許多北京口語中的字和詞,「我的筆下就豐富了許多,而可以從容調動口語,……它的語言是活的。」(註5)這使得《駱駝祥子》成爲老舍第一部具有純正京派味道的小說。
不僅老舍自己十分看重《駱駝祥子》,五〇年代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導演梅阡就把小說搬上了話劇舞台。整個演出是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寫實主義風格。八〇年代初,又曾復排,現在已經成爲北京人藝的一齣保留劇目。之後,北京電影製片廠又把它拍成了電影,由名導凌子風執導。演祥子的張豐毅以此片初試鋒芒,演虎妞的斯琴高娃憑着精湛的演技一舉成爲「百花」、「金鷄」雙料影后。
這次在看京劇《駱駝祥子》之前我先又重溫了一遍原小說。我突然覺得,以前所有的改編版本都是對原作的一種誤讀。
爲什麼這麼說呢?原小說雖然寫的是身強力壯的人力車夫祥子買車,失車,被迫與虎妞成婚,再買車,爲了虎妞生孩子缺錢又賣車,最終虎妞難產而死,小福子又被賣窰子上吊自盡,三起三落,一點一點被殘酷的社會呑沒的經歷。但它並不是一部巴爾扎克式的純粹現實主義風格的小說。小說以祥子豐富而細膩的心理活動來引出故事、貫穿全篇。老舍着力抒寫的是祥子由充滿幻想,到一次次幻想的破滅,最終麻木沉淪的心路歷程。祥子從頭至尾都在問「憑什麼?」、「憑什麼?」問得純樸而無助,問得誠懇而悲涼。很明顯,老舍在這裡融入了自己對於現實世界的切膚感受。他所要強調的並不僅僅是表面的故事本身。然而,以前的改編版本大都在刻畫故事的生活場景上過分用勁用力,而恰恰把原著那種在精神上對人世間深深的困惑和絕望,那種一唱三嘆的思索味道給遺漏了。
車夫祥子心底的《天問》
小說《駱駝祥子》是詩。是和着車夫祥子的血和淚寫就的一部《天問》。很有意思的是這部老舍寫於中年的小說,裡邊本來滿懷希望,卻招來一頭冷水,想要有所作爲,卻走投無路、處處碰壁的情懷,與他一九六六年遭到紅衛兵的迫害之後,投湖自盡之前的心境驚人地相似。所以我覺得它也是老舍內心深處的一部《天問》之作。寫過話劇經典《茶館》的老舍,自己並沒有動筆改編《駱駝祥子》。而且幾乎也找不見他對於北京人藝話劇改編本的意見。是不是他感到這種死拘寫實的表現手法與他心中那種詩的境界相差太遠,但又不便明說?他身前在六〇年代倒是想給小說寫一齣話劇續集,結合當時的政治氣氛,讓祥子參加革命。後來一算,歲數不合適,最後就不了了之了。(註6)
而這次的京劇,爲什麼像北京人藝的老導演蘇民都說:「京劇的《駱》劇比人藝話劇《駱》劇更接近原著」呢?(註7)追求舞台寫意效果是京劇的主要特徵之一,自然就避免像話劇改編本那樣去營造一個逼眞的舞台幻境。這就爲傳達原著中的那份詩意帶來得天獨厚的便利。京劇改編本從原著入手,刪去瑣碎的情節,抽出三條主要的線索。緊緊把握祥子「個人奮鬥」的線,虎妞和祥子的愛情線,特別加重了小福子對於祥子的暗戀線,以三人的愛情糾葛爲主構架起全劇,以極強的寫意手法突現出每個人精神上的追求和幻滅。原著中小福子的戲少得可憐,在全書進行到四分之二處才出現。話劇中她雖然一開頭就出現,但也並無明確寫對祥子的愛戀。京劇加重小福子的戲,使得全劇更緊湊集中。由於京劇舞台時空的自由,京劇第一場加上了祥子初次賣車的欣喜場面和出城被劫的遭遇。這在以前的話劇,表現此段落是全靠嘴說出來的。話劇結尾爲了順應當時的時勢,只在虎妞死後,祥子去找小福子這裡打住,刻意注入了明朗的氣氛。而京劇版本還原原著,讓小福子被賣到三流窰子,最終上吊自盡。祥子成爲行屍走肉,去出殯行列裡作執事,麻木地等死。再加上像《茶館》裡數來寶的大儍楊那樣,用一個鼓書藝人來貫穿每一場,京韻大鼓蒼涼的顫音更渲染了全劇的悲劇氛圍。
程式的舊瓶和生活的新酒
京劇現代戲《駱駝祥子》的轟動,使一個老問題被重新提了出來:京劇到底能不能演現代戲?京劇何處去?歷來有幾種不同的聲音。有的認爲應該原封不動像日本能劇一樣,一代一代傳下去;有的認爲在繼承的基礎上,保留能爲現代觀衆接受的精華,同時還可以把其他藝術樣式融合進來。京劇演現代戲的歷史可不能說短了。從二三〇年代梅蘭芳的《一縷麻》、《鄧霞姑》開始,到五〇年代李少春的《白毛女》,戲不少,觀衆不多,留得下來的更少。六〇年代的《紅燈記》、《沙家濱》等樣板戲,從京劇改革的角度講是一個高峰,但可惜政治味道太強,隨着「文革」的結束,也就停止了探索。近十年來,幾乎叫得響的新創作或改編的京劇都是古裝戲,像《曹操與楊修》、《狸猫換太子》、《盤絲洞》等。與此相比,京劇現代戲卻是長年的缺席。
以京劇爲代表的中國傳統戲曲表演藝術已經形成了一個非常完整的體系。但如果用京劇的固有程式來表現現實生活時,卻總有點無所適從,又很容易陷入「話劇加唱」、「京劇不姓京」的尷尬中。
京劇《駱駝祥子》從劇情和人物出發,在傳統程式如何生活化和現實動作如何京劇藝術化上下足了苦功,盡力創造出許多新的程式來。如祥子的「洋車舞」,把傳統「趟馬」的虛擬動作化入了拉車的過程中,像《智取威虎山》裡的滑雪一樣,把拉車這個動作藝術化,拉出了很美的各種花樣。雖然是虛擬的動作,又好像讓觀衆眞切感受到車子是在上坡、下坡,還是跨溝、過水塘。舞蹈在這裡,還是角色之間無形的情感發展的有形外化手段。如一開始祥子買來新車,巧遇小福子來送飯,並讓她作爲第一個乘客,拉着她欣喜若狂地來了一段「洋車舞」。雖然沒有正面描寫兩人的談情說愛,但用舞蹈含蓄地點了出來。到最後還有一段更妙的,沒有車的「洋車舞」。那是虎妞死後,祥子自認難以養活小福子一大家子,而拒絕了她的愛。一天,路遇以前的主人曹先生,說是可以再雇他拉車,還答應讓小福子當佣人。希望的火焰又在祥子心中點燃。此時紅光一起,進入了他的夢想天地。小福子一身大紅的嫁衣坐上了虛擬的車中,祥子幸福地拉起了並不存在的車,又一次跳起了「洋車舞」。跳着跳着,燈一暗,小福子隱去,又回到冰冷的現實之中。以樂景來寫哀景,更增強了悲劇的力度。這旣是祥子的內心外化,又是一種對結局不祥的預兆。
樹,因爲筆直,所以格格不入
這台京劇佈景的觀念非常特別。舞台面對觀衆的一面背景是一整面厚黑的城牆,像一個濃得化不開且深不見底的漩渦,其中隱喩不言自明。牆中間的城門後面、上場門的半空中和下場門的台上各有一個石獅,他們和城門一樣都是傾斜的,和舞台平面呈45度角。整台景一景到底,門洞旣是北京的城門,又是人和車廠的廠門,還是祥子新房的房門,空間處理十分自由。看着這個景,心裡更覺得又奇怪、又好玩。如果面前那個傾斜的天地本該如此,那麼在城門大背景下生活的祥子呢?虎妞呢?他們是那麼努力地想要融入這個社會,做夢都想過上舒心的生活。可就因爲他們天生是一棵垂直的樹。老舍在小說中說祥子「他確乎有點像一棵樹,堅壯、沉默、而又有生氣。」(註8)一棵垂直的樹,在一個傾斜的世界中是那麼地格格不入啊!
劇中兩位主角也是可圈可點。演祥子的陳霖蒼是甘肅著名的架子花臉,出生梨園世家,他的外祖父是京劇言派創始人言菊朋,後又拜尙長榮爲師。他的嗓音如黃鐘大呂,深沉蒼涼。不同於當前花臉行當的「十淨九裘」,他似乎更是向傳統的金少山、郝壽臣等取法,把表面沉默的祥子的內心無盡的苦悶表現得很有感染力。
演虎妞的黃孝慈,是杜近芳的學生,正工靑衣。但虎妞這個角色在京劇裡找不到直接對應的行當,以表現大家閨秀的靑衣應工自然不符合,用花旦應工又過分單薄。黃孝慈敢於突破原有行當,不演行當只演人。融合了彩旦、潑辣旦、刀馬旦等旦行的表演特色,借鑑了荀(慧生)派的「媚」、尙(小云)派的「剛」、趙(燕俠)派的「爽」,捏合在一起爲角色所用。她張口念白全用的是大嗓子,時而扯開嗓子駡街,時而抖着肩膀放刁,一到唱的時候又用小嗓子故作嬌態。在〈鬧壽棚〉一場中,她爹反對她和祥子來往,虎妞叉腰挺胸拍着肚子當衆說:「我有了,祥子的!」接着一個躥蹦子般起來躥進祥子懷裡,躺在他的腿上。這裡用了傳統京劇中的一招叫「平躥」,又叫「鑽被窩」,用在這裡實在是天衣無縫,把老姑娘的心態刻畫得十分逼眞。
《駱駝祥子》與現在的關聯
這次的京劇,雖然從京劇現代戲領域的開拓角度來說,足以載入京劇發展史册。但同時也不能廻避它在思想上比較蒼白,缺少了現代人反思的眼光。不說他還停留在把故事說淸楚的簡單階段,難以達到老舍原著中的精神高度。就說結尾落在串場的鼓書藝人的那幾句唱詞上:「想要的得不到,得到並非所要。想要不要都成空,恩怨愛恨全勾銷。(大意)」把全劇的基調定在低層次的三角愛情上,是我萬萬不能接受的。雖說它的故事離我們的生活實在太遠,但是從裡面一個個活生生的小人物追求幸福的坎坷歷程,那種苦苦求索後的幻滅中,今天的我們不也或多或少能有所心領神會嗎?
「莎士比亞到底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常常在看一些遠離現代人意識的舞台演出的時候,這句李國修《莎姆雷特》裡的經典台詞老是會暗暗地湧上來。
那麼,在看了京劇《駱駝祥子》之後,我也不禁要問自己:「駱駝祥子究竟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註:
1,7:《中國文藝報》1999,2,6。
2,3,4,5:老舍:《我怎樣寫駱駝祥子》(《收獲》雜誌,1979年第1期)
6.陳徒手:《老舍:花開花落有幾回》(《讀書》雜誌1999年第2期,第11頁)
8.老舍:《駱駝祥子》(《老舍文集》第三卷,第7頁)
文字|楚天闊 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