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友友面對極艱難技巧,或突然轉變爲如歌般的對比樂句時,他靠著敏感的肢體反應,表現得毫不紊亂,也不會有脫節的情況。
面對馬友友 體驗新巴赫
3月8、9日
國家音樂廳、高雄中正文化中心
令人印象深刻的小提琴家克雷默率領樂團來台演奏之後,隔一個月的三月八、九日便是馬友友分別在台北及高雄演奏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唯恐失去難得的機會,我有不少樂迷朋友爲了聽知名樂團而奔走台北、高雄兩地;但是馬友友這兩場南北的獨奏會有多少人跑兩場,我懷疑爲數不多。因爲在台北的多位朋友很坦率地吿訴我聽不懂或不太能瞭解。
其實,這部也被視爲練琴敎材的大提琴組曲,是經由曠世的大提琴家卡薩爾斯(Pablo Casals)於一八八九年在巴塞隆納的舊書攤發現了樂譜,經長期的鑽硏與演奏的實踐後,才使這作品獲得世人肯定,並進而奠定了這部作品被視爲大提琴舊約聖經般的地位。巴赫的作品在他的晚年已經遭到年輕一代的音樂家圍剿,甚至被視爲LKK的骨董。巴赫一輩子在敎會任職時主要的工作是寫宗敎曲並訓練聖歌隊,雖然,他服務於守舊封閉的工作環境,卻很關心當時音樂的潮流以及各國作曲家的作品;由他的遺產目錄中我們還可以看出巴赫蒐集了不少樂譜並積極地吸收或改編當代音樂家的作品。
巴赫作品的複音技法
巴赫爲巴洛克時期的小提琴及大提琴(Viola da Gamba)所寫的作品,所以能被視爲傑作的最大理由,並非由於迷人的美麗旋律,而是在小提琴與大提琴樂器的先天性能的限制範圍內發揚了複音音樂(polyphony),亦即巴赫最拿手的對位法(counterpoint),以及利用指法上的技巧使弦樂器中的兩根或兩根以上的弦發出雙音或雙音以上的音程,在和弦的樂節或快速的音群中產生聽覺上的虛擬(virtual reality),亦如電腦動畫般的時間與空間三次元上的和聲交響效果。這一切都需要演奏者極精緻、準確的演奏技術,並在時空上的緊密操控下才能達到巴赫所企及的音樂宇宙;演奏者除了零缺陷的技巧之外,還需要巴赫般的偉大人性、高邁的氣宇。六首大提琴無伴奏組曲在樂器機能上的受限很多,因此,巴赫不得不放棄緊密的奏鳴曲式構造,而採取當時流行的各國舞曲集大成的組曲方式。由於大提琴在機能、音色及技術上的受限,無法像小提琴那樣發揮對位法的極致,但是利用虛擬的複音音樂的手法,仍然賦予了作品整體上的均衡與極深的內涵。
馬友友繼一九八二年完成首次錄音之後,在一九九四年至一九九七年間重新錄製了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然後他攜帶這套全曲投問天下的知音,或者狹義地說他依照自己內心的想像力與畫面,透過演奏將巴赫的樂音之美吐露給台灣的聽衆,同時也與觀衆共享他對巴赫的新體驗。
知性 靈性 感性
馬友友出生在巴黎,四歲時由身爲音樂家的父母敎導學習大提琴,每次兩個小節,兩個小節像念孔子論語般的一節一節背誦。巴赫的作品特徵雖然是明晰、理智,但他虔誠的宗敎信仰及作爲演奏家,賦與了他音樂絕大的靈性與不尋常的感性。馬友友六歲時於一九六一年的六月及十月分別在巴黎及美羅徹斯塔舉行兩場音樂會,曲目包括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第二號第一首序曲,及組曲第三號的全曲,因此,他必定從巴赫這六首組曲的長期反覆演奏中攝取了比別人更多的知性、靈性及感性(想像力)的涵養。
馬友友於二十七歲時(1982)發行了六首全套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錄音後,各國報章的反應不一。美國是一面倒的讚賞,法國也多讚譽之聲,德、奧兩國則持疑,日本毀譽參半;不過,所有的樂評都讚揚馬友友的絕技,及其音色的均衡與順暢。同時讚揚者認爲以二十七歲的年紀能奏出這樣完美無暇的音樂性,以毫不令人擔憂,泰山般穩定的技巧,尙且超過先人的錄音而締造了典範。至於持保留態度的情形,是因爲歐洲各國具有長期的音樂傳統和頻繁的演奏會,而由音樂老師、學生、樂迷、樂評、媒體形成的不同的階層所累積的美學意識,構成了牢不可破的傳統包袱,加上有一些所謂的「音樂小姑(吹毛求疵者)」,因此,任何在演奏上或格式上有所偏差時,異己者立刻以「傳統」的放大鏡來鑑別。馬勒曾經對維也納愛樂樂團的批評:「傳統便是怠惰」,「傳統就是反改革」之言不無道理。
馬友友海闊天空暢遊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聽到馬友友在國父紀念館演奏的時候,發現大提琴在他手中變成順從的乖孩子,大提琴五體投地般的降伏在他弓下。這種情形不會令人感到操大提琴像與樂器格鬥般那樣難駕馭,因爲我們有太多演奏家不懂樂器本身的線性特徵,而停留在與樂器格鬥(讓人以爲自己很投入而用力摩擦弓弦,徒具製造噪音而已)的層次。
據前年及今年兩次的演出,可以看出馬友友和克雷默一樣與當代作曲家、當代作品,甚至與爵士音樂的接觸越來越廣越深。去年四月在巴黎香榭劇場,由杜特華(Dutoit)所指揮的法國國家管弦樂團的演奏,可以說,全場是爲馬友友這位獨奏家安排的音樂會。上半場是史特勞斯的唐吉訶德,下半場則是中國作曲家的新作品,演畢時獲得聽衆站立給於掌聲,前後恐超過五分鐘。他的演奏如此令人興奮的原因,主要是激發了聽衆的想像力,並觸發對未知作品的新鮮好奇,與在台灣新作品的演出總是受到冷落的情況相比,台灣的聽衆未免太保守了。
均衡 靜寂 振動
馬友友琴色之美的秘密是發出的音很準,而且他有歌唱性,因而樂器能跟著他吟唱。三月八號那晚他演奏第一號G大調序奏的第一個聲音就讓人有絕對的安全感,有品味,也很優雅。他的漸強(cre-scendo)或跳強畫出一個宇宙遊星般的軌道,一點都不唐突而富有韻味。而且時間控制嚴密又準確,讓聽衆彷彿進入很大的靜寂時空。
馬友友的琴音與歌唱家所理想的「均衡,運氣天衣無縫」的境界相吻合,在弦樂器及歌唱中,振動音(vibrato)或顫音是不可缺少的手段及工具。但是,旣不宜使用太多振動音,以致讓人聽得出在使用振動音,卻也不能太少以致於琴音枯澀。馬友友的琴音亮麗豐潤,泛音結構豐富但不做作。因此當他面對技巧極艱難,或突然轉變爲如歌般(cantabile)的對比樂句時,他靠著敏感的肢體反應,表現得毫不紊亂,也不會有脫節的情況──很像文人畫或畢卡索繪畫的線條一樣一氣呵成,看起來好像小孩子的塗鴉,但那一筆的完整性即是經過長期磨練得來的。有時,馬友友在佈滿地雷般深具艱難的樂節中,彷彿沒那麼一回事的輕易通過,期待著演奏家與樂器纏鬥或鬥陣般騷動的觀衆一定落空。
馬友友是目前大提琴界能與羅斯托洛波維奇平分天下的頂尖大提琴家,如果勉強找出他的欠缺,筆者寧願期待他能擁有羅斯托洛波維奇的豪放、粗曠,以及小提琴家克雷默或鋼琴家霍絡維茲所散發的,也是大部分東方人所欠缺的魔性(demonish)。
麥斯基之美音魅力
另一場國際級大提琴演奏會是三月二十一日來過台灣多次、以美音著稱的麥斯基演奏會。這位美國大提琴大師皮亞悌哥斯基(Piatigor-sky)的最後一位入室弟子,身著大紅襯衣上台便吸引了聽衆。他以歌唱般或柔板(adagio)的美音出名,具有唱片、經紀公司所稱的賣點,以及宣傳的著力點。但是他身體力學上的運作及技巧並不如馬友友那樣高超,當晚的演奏會已經就位要下弓時,他的弓竟然從手中滑落在舞台上。這幾乎等於在戰場上了子彈要扣板機的一刹那,不愼把槍滑掉在地上一樣不可思議。他的音樂是迷人的美音,雖然曾經也被關在集中營做苦工,但精神力卻沒有史塔克(Janos Starker)、馬友友或羅斯托洛波維奇那樣堅強剛毅。他的演奏染上十九世紀羅曼蒂克的哭泣調,「口感」很好,但是餘味不夠而不會讓人想重新咀嚼。一場令人陶醉於美音的音樂會,好像上了一節耳朶馬殺雞,但沒有激發情感,衝擊省思。
文字|曹永坤 資深樂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