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台灣之後,原以爲人生澎湃已過,只是近老還鄕,僅在一窗敷染了淡海夕陽的斗室中,創作如行雲流水般源源而出。蕭泰然走過磨難,走過死蔭,信守天職,在無盡的曲折現實中,釋放創作出悠揚舒展的浪漫樂章。
今年金曲獎最佳作曲人獎(非流行類)頒給蕭泰然,得獎作品〈悲歌〉;最佳古典音樂唱片獎頒給「台灣情.泰然心」,是蕭泰然小提琴作品專集,由蘇顯達及葉綠娜演奏灌錄CD。雖然在頒獎的舞台上沒有看到蕭泰然親自領獎(因適逢出國),而且這雙贏的榮耀令所有識得他的人都爲他欣喜萬分,但卻也可以想見他一貫人如其名泰然若安的神情。在這二十世紀的最末,蕭泰然的母土故國爲他的〈悲歌〉、爲他的「台灣情.泰然心」頒獎賜譽肯定,這其中有多少萬言難盡的磨難曲折!
只因爲「音樂就是你的天職」,這是蕭泰然父親放棄己見尊重兒子選擇音樂之路的箴言。蕭泰然走過磨難,走過死蔭,信守不渝,在無盡的曲折現實中,釋放創作出悠揚舒展的浪漫樂章。
他獲得讚譽的作品D調小提琴協奏曲、C調大提琴協奏曲、c小調鋼琴協奏曲、〈一九四七序曲〉、《福爾摩沙交響曲》、〈福爾摩沙三重奏〉……,以及各種器樂作品、詩詞唱曲、宗敎歌曲等,都在他去國十八年第一個創作黃金年月中,在各地同鄕會或台灣之夜的活動中,撫慰身在異國心繫台灣的無數遊子心靈。這,不是他的選擇,是無奈。所幸,他的作品終於在一九九五年之後,在台灣音樂舞台上獻聲,而運用在他作品中發皇璀璨的台灣民謠、原住民歌樂,也終於鄕音猶存卻別具聲容韻致地衣錦還鄕了。
很少人能在一甲子年歲中擁有兩個創作黃金年代。蕭泰然回到台灣之後,原以爲人生澎湃已過,只是近老還鄕,不冀,腳踏故土、手出音符,僅在一窗敷染了淡海夕陽的斗室中,創作如行雲流水般源源而出,是另一高峰的綿延曲境吧,是他作曲的第二黃金時代吧,他的成績已然罩住金曲獎的榮冠了。
第一樂章生於斯長於斯──音樂基因發聲
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蕭泰然出生於尙處日治時期的台灣省高雄市。對於早已成爲南柯一夢的居地景物,他憶述淸晰。
是在鹽埕區,長形的店面房子,父親在這裡開牙科診所,家門前是一條自然的大水溝,水很淸澈,從小就在這水溝邊上玩耍。後來,我知道這條水溝被用木板蓋起來,變成夜市街,叫做大溝頂。一九九二年,我第一次回到台灣,去高雄看看,嚇一跳,找不到我們以前住的地方了。
蕭泰然生長於虔誠的基督敎長老會家庭,祖父任傳道師,父母親留學日本,均喜好古典音樂,他從小耳濡目染,跟著母親學彈鋼琴,是很自然、快樂、沒有壓力、不受驅迫的事情。
父親雖然是牙醫,但我知道他有一把小提琴,他經常放古典音樂唱片,以前是七十八轉的,換面就中斷,我小時候都以爲那是該停的地方。母親在敎會裡司琴,我們家裡有一台鋼琴,母親常彈琴自娛。我小時候會唱一些日本童謠,沒看過歌仔戲這些,比較有印象的台灣民謠是〈白鷺鷥〉。我五歲開始學彈鋼琴,母親總是稱讚我反應很快、有天份,而我也只是高興就彈彈,一點也不感到痛苦。因爲父親是敎會長老,我們每天都要在家裡讀聖經、做家庭禮拜,星期日上敎堂,並且參加主日學課程,一直到中學都是這樣。
我從小是有感覺到自己領悟力強,學什麼、做什麼,只要一用點心都能做得好。我其實是很調皮的,十分之一用在正事,十分之九都在玩。後來雖然正式拜師高錦花女士學鋼琴,她是留日的鋼琴老師,但我父親心裡是想著讓我將來學醫,並不是刻意培養我成爲一個鋼琴家,不過在學校的慶典活動中,我經常受命上台表演。一直到高中快畢業了,我需要決定自己的方向,當我在家裡表示:我要學音樂,將來當一個鋼琴演奏家。父親很震驚,極力反對。後來是經由長榮中學戴明福校長説服父親同意了 。
我永遠記得父親當時語重心長地説:你自己選擇了音樂,音樂就是你的「天職」。
在這寶島的土地上,以他的年齡,童年時光所見所及所徜徉的自然山川景致,眞是非常純淨美好,這童蒙初始的美感養份,不知覺的滲透溶入他來自父母的美學基因中,悄悄地囤積著。毋怪事事樣樣他都記得淸淸明明,語帶台諺俗俚。然而,靜好的少小時光也眞實地存在著一絲穿魂入魄的驚恐。二二八事件的高雄現場中,他在家裡散躱過子彈和抓人,當時他九歲。
外面整條街都是中國兵,我們都在家裡沒人敢出門,不時聽到外面槍聲、抓人的一陣混亂。我好奇地一下又一下探出頭張望,因爲牙科舖面門板的上半節是玻璃窗。我這麼看了幾下,立刻,一陣機關槍子彈連續掃在腳邊,然後急急狠狠地打門抓人。他們以爲我們家裡至少躱了七八個人,一直不停地伸頭張望。經過一陣搜査盤問,確定是我這個小仔搗蛋,才放過我走了。
事件的那幾天,大人們的談話都是説車站和市政府一帶的死傷慘況,以及被抓去的熟識朋友。父親的朋友王律師,是靑年會的主席,被抓去好久,後來釋放回來,雙手因被電線綑綁通電、電殛到皮肉腐爛,經過三次開刀移植大腿上、肚皮上的皮膚,才把手上的傷口補好。這次事件延續了很久的恐怖感,也留下深刻的印象:中國兵是可怕的!
一個天生敏感銳覺的心靈,必然容易和他生長過程中的一切緊密契扣如血肉相連。蕭泰然的故事雖然才只話說開頭,聽故事的我已經不斷在這一段敍說中,不僅眼前畫面連連,而且心急的跳出好幾首他的音樂作品名稱:〈台灣頌〉、〈台灣魂〉、〈嘸通嫌台灣〉、〈永遠的故鄕〉《家園的回憶》組曲,以及以福爾摩沙爲名的交響曲、三重奏等;當然還有這首宣敍歷史創傷的〈一九四七序曲〉,最後納入李敏勇詩〈愛與希望〉的女高音及鄭兒玉牧師〈台灣翠靑〉的大合唱。想像得出十八年身在異國的他,日日手觸琴鍵,而心頭翻騰的全是故鄕雲卷。在台灣當代作曲家中,唯有遊子蕭泰然持之一貫的恆作台灣調,他所譜寫的台灣藝術歌曲,作品數量之多,亦無人出其上。
高中畢業以後,展開了他一輩子的音樂專修和專業歷程。修習音樂,他甚幸在每個階段都遇良師相助。在台灣時前後有高慈美、李富美老師指導鋼琴,許常惠老師、蕭茲博士指導作曲;留日武藏野音樂大學時,藤本秀夫收他爲入室弟子;旅美期間他以四十八中年之齡入加大洛杉磯分校修業作曲碩士,遇恩師Dr. Milton Stern及韓籍作曲敎授Dr. B. K. Kim(漢城《奧林匹克交響詩》作曲者)。雖然有良師觸撥音樂基因,而他也克盡「天職」孜孜不息創作寫曲,但是作爲專業作曲家之途,他卻是一路苦行,成就一個得獎不少的淸風明月型作曲家。
第二樂章離鄕蹇困,樂思沛然──以生命貼現音樂
已見載的文字中每謂他旅美十八年,實則一九七七年出境的那一刻,蕭泰然是絲毫沒有「旅」的心情和準備,心中充滿的是倉惶、茫然,和以爲再也回不了家的愁緒。一個信仰虔誠、行不逾矩的敎徒,怎麼會突然遭逢命運捉弄呢?只因爲先前寫的曲子,後來被黨外活動引用在街頭高唱。一個跟蹌,他成爲被推出國門的遊民。
在異地,立足無著,他寄居亞特蘭大妹妹家,前途茫茫,生活、語言、心境都必須重新建立,敎鋼琴難爲繼,遑論作曲。轉赴洛杉磯,生活的窄徑將他逼進大賣場裡做起禮品生意,並且租來一台鋼琴在店裡龐然地躋占一席,一邊顧店一邊彈琴自娛。「天職」在竊笑他嗎?
有一天我自顧自的彈著鋼琴,混然不知顧客臨門,來了三個老太太,等到其中一個開口出聲,我才驚覺。但是老太太説的卻是:Young man, why are you here?這一聲語帶關切和不可思議的詢問,對我衝擊深遠。我想到聖經裡的故事,上帝化身爲三個使者尋找亞伯拉罕,提示他人生方向,告知他將生子,而且他的後裔將统領一個龐大的民族。我覺得這三個老太太彷彿是上帝派來的告示:我已給了你一個天職,你怎麼可以放棄呢?
之後,這三個老太太又來找我,她們表示是長堤大學的舞蹈老師,要爲學生的畢業舞展找音樂,她們問我是否可提供作品?我聽了非常高興,樂意配合她們,後來也去欣賞了她們用我的音樂編舞的表演。最重要的是,她們提振了我對音樂的信心。
雖然一切難卜,我必須要在我的天職上站起來!
當時他的境況眞是難爲,妻子在台灣做生意打拼,匯錢給他,他則獨自在洛城照顧四個在讀書的孩子。
煩瑣家務中,他仍然要爲藝術心靈努力。他開始找資料整理早期台灣民謠及流行歌曲,深入了解其來源、詞曲特色,他自彈自唱,覺得這些曲調眞是非常暖心,〈農耕曲〉起頭就唱:透早就出門……先民那種純樸奮鬥的精神激越著他。試著改編一些曲子,加入弦樂、和聲,適當的轉調,重塑之,豐腴之,《原住民組曲》、〈望春風〉、〈白牡丹〉、〈蘭陽舞曲〉、〈黃昏的故鄕〉、〈夢幻的恆春小調〉、〈媽媽請你也保重〉,自行作詞作曲的創作有〈出外人〉,以及爲許丕龍作詞的〈蕃薯嘸驚落土爛〉譜曲。這些曲子在異地的台灣同鄕會、宗親會活動中,深深地觸動、又輕輕地拂捋著衆人心中那塊沉底的痛。一場又一場熱淚的回響,不僅推動他勤耕音符,同時邀約踵至,文藝好詞也輾轉交給他譜曲。而他亦積極參與華人圈的藝文活動,作曲、演出、指揮樂團巡演,他謙洵和善、總是成人所願的行事風範,使他所到之處備受歡迎,一趟巡演總背負了曲約的承諾而返,音符是在人家作夢他獨醒的深夜中,在五線譜上一個一個畫上的。但也唯有此刻,他獨享著「天職」的愉悅歡喜。
樂譜一份一份的出爐,作品多了,他獨特的涵泳台灣味的十九世紀浪漫派風格臻於成型,而且受到肯定。當然,在美國這塊土地上,蕭泰然的音樂心靈和視聽是處在國際先鋒的領域中,八〇年代,現代音樂的發展已是相當成熟,成爲音樂發展脈絡中最特異的一支。現代音樂的心靈是什麼?理論、技巧如何構築?一九八五年他重披學衫入加大洛城分校音樂硏究所。有一次在趕赴現代作曲課時,碰到一位熟識的敎授即興撂下一句話:泰然,可別在那課堂上磨掉了你的抒情旋律。
是的,他很有努力學習的熱誠,現代音樂的作曲技巧也躍上他筆下的五線譜,但是,蕭泰然的音樂風格是什麼,必須明確。
我在心裡眞誠面對我對現代音樂的感覺,它是否能充分傳達我的感情,是否和我的美感心靈若合符節。雖然直覺上不是很喜歡,但我仍然須透過眞實的實踐來浸透它的語言和藝術性。我開始構思以現代音樂手法創作《福爾摩沙交響曲》,並且引入其他小品中。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是啓發我思考傳統和現代作曲技巧、作曲風格融合的問題,以及不同時代音樂語言對應的問題。兩年研究所修業課程,對我有相當的擴充,但眞正下筆創作是很大的挑戰。《福爾摩沙交響曲》在研究所畢業那年,一九八七年完成,今年,一九九九年一月六日在莫斯科首演,隨即灌錄CD,我自己千里迢迢親赴現場,特別感覺到音樂的因緣際會啊,眞是乖奇奧妙。
是的,這「天職」的譜碼是無人能參透的;蕭泰然的音樂途程更是峰迴路轉。機會和挑戰踵繼而來,福禍也依歟倚歟。應洛城台灣人聯合基金會邀請,一九八八年完成D調小提琴協奏曲,一九九〇年完成C調大提琴協奏曲,一九九一年在母親臨終病榻旁,艱難地完成c小調鋼琴協奏曲。這三首大型作品是他音樂思考的結晶,也是他個人音樂風格的表徵。在古典的曲式結構中,巧妙的編織台灣民謠、現代作曲技巧以及浪漫派旋律,對於他素受稱道擅長處理的和聲、旋律、不諧和音,處理得更加圓熟。接下來的幾年是這三首作品獲得國際掌聲、使他躋身國際樂壇的榮耀時光,不過生命的驚險亦悄然隨之。一九九三年歲末,他正受邀爲追思二二八事件活動譜寫〈一九四七序曲〉時,心臟大動脈血管瘤突然迸裂,生命垂危,決定於四十八小時之內的急救手術。經由愛護他的友人奔走爲他請名醫、轉院、湊足費用,他終於行過死蔭山谷,在病床上慶祝五十六歲生日。九歲那年二二八的子彈打在他腳邊,而今在未完成〈一九四七序曲〉的第七頁譜稿中,再度險巇,是「天職」未了,不許主恩召吧。經過與死神交手,愛更寬宏,經過滔天的磨難,一九四七在大合唱〈台灣翠靑〉中,畫上休止符。
第三樂章還鄕,別是一番滋味──展開本土的音樂夜宴圖
因音樂而差池出境的遊子,終於在十八年後,一九九五年懷帶異域傲人的音樂成就回歸故土。記憶中的家園卻如「我的靑春小鳥,一去不回頭」,所幸他的諸多作品留下家園美景的詩影。
即使在他去國的前二年一九七五年,他以靑年音樂家身影在台北中山堂舉行「蕭泰然作品發表會」,當時嚴副總統是在座佳賓,而今鬢角催霜的他回到故土,而且即登台灣音樂殿堂,故鄕的後生啊,嘸識得他的多矣!
再度從零開始。只不過感受大不相同。初抵美國自我的失落感,與今日對台灣社會環境的失落感不同;當年一己小我的生存壓力,與今日是否要在這「不疼惜自己、不疼惜土地」的故鄕生存下去的困惑,以及來自這整個城市空氣緊迫快速的壓力,均不相同。不過他寬和的性情會自動加加減減,把自己降落在一個差強人意的妥適點。他選擇避居海之郿的淡水爲工作據點,雖然臨海三百公尺以內,海水像五花八門的雜貨店,但遠眺平波慢湧如線舞,一窗落日更是千面綺霞,他不僅守候爲一刹那快門的永恆,並且立刻自架上取出一本淡水落日奇景的攝影集給到訪的客人欣賞。藝術家何其敏銳,何其癡啊。
不過全台灣的音樂舞台是殷殷期待著他的作品,文藝友人送上好詞請爲譜曲,這番起點的榮景,跟彼時依稀雷同。逐筆細讀他自一九九五年到現在的音樂行事紀錄,就像展開一幅現代版的本土「蕭泰然音樂夜宴圖」,一場一場的音樂會跳躍在全省不同的時空中,而他在大衆交通工具代步下頻繁進出,幾年間倒也完成不少樂曲、唱曲,並且即獲演出,其中包括一首〈蕭中蕭〉。錄製CD,出版選輯,他都有求必應的參與實務,包括校對。這裡大家都很忙,凡事都很趕,而他自己也身不由己被帶動得呼息緊促,頭腦壯壯,夜夜曲未央。
音樂,是他不可除役的天職。
文字|胡晏寧 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