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修行」的觀點來觀看現代劇場中的創作者與其作品的關係:劉靜敏的實踐、轉化,展現了當代劇場中獨具一格的表演模式;王榮裕借用民間信仰的元素,呈現生、猛的表演特質;賴聲川多齣富含寓意的作品,無形中傳遞佛法的質感。無論是信仰上的昇華,或者是創作上的啓發,他們都帶出了戲劇與宗敎(信仰、修行)的微妙關係。
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關於戲劇的源頭總是有歸於宗敎、儀式的說法,過去酬鬼神、拉進人神關係的功能,隨著時代的演進,功能性漸漸淡化。戲劇與宗敎看似分道揚鑣,然而過去曾有的依附關係,難道從此就毫無瓜葛嗎?事實顯然是否定的,宗敎關心的是人的問題,而戲劇關注的也是人的問題,同樣的注視焦點,不同的切入方法,注定讓彼此之間有所交集,交集有輕有重,有的創作者藉著戲劇透露宗敎意涵、有的創作者借用宗敎元素闡釋作品,不同的體會、不同的目的,醞釀出不同形式、風格的表演。此時,劇場成了展示台,展示創作者平日的修行,也展示著創作者的人生。
雖然過去宗敎和戲劇有密切的關係,但是現在來看「宗敎」二字太沈重,創作者也怕有「說敎」之嫌,所以以「修行」的觀點來觀看現代劇場中的創作者與其作品的關係,反倒較適當。不得不說葛羅托夫斯基(Jerzy Grotowski 1933-1999)的表演體系是現代劇場修行風的來源之一,劉靜敏的實踐、轉化,展現了當代劇場中獨具一格的表演模式。王榮裕更將常民文化融入肢體訓練中,借用民間信仰的儀式、元素,呈現生、猛的表演特質。相對於葛羅托夫斯基的影響,賴聲川將劇場當作展現修行的窗戶而非修行本身,多齣富含寓意的作品,無形中傳遞佛法的質感。關於修行與創作,劉靜敏、王榮裕、賴聲川讓我們看到現代劇場的不同風貌,無論是信仰上的昇華,或者是創作上的啓發,都帶出了戲劇與宗敎(信仰、修行)的微妙關係。
作品運用宗敎元素
看過「優劇場」演出的觀衆,總是會覺得這個劇團的整體氛圍中有「某」個東西,而這個東西和宗敎脫不了關係。「優劇場」與地方宗敎的關係,因著劇團體質的改變也有不同面向的展現。因著葛羅托斯基的一句話「妳是一個西化的中國人」,劉靜敏歸國後抱著想要「重新長大」的心成立了「優劇場」。對她而言台灣古老的生活方式和廟會活動脫離不了關係的,因此創團的前五年即是向地方宗敎儀式接觸、學習的過程,舉凡車鼓、八家將、鍾馗、高蹺等等儀式,優人們一一和地方師父們學習,同時也將這些元素轉化在作品中。像《老虎進士》即受到八家將的影響、《巡山頭》有車鼓陣的影子、《鍾馗之死》受到跳鍾馗的影響、〈鍾馗嫁妹〉段落採用是全部踩高蹺演出的方式,到《七彩溪落地掃》更是直接跳車鼓。然而就在製作《七彩溪水落地掃》時,劉靜敏體悟到她只學到地方信仰的形式,而非深入瞭解。在徒具形式的框架裡,並沒有修身的層次,她感歎學習技藝不會改變人本身,人的性靈無法在學習這些技藝中改變。優劇場的前五年就在富含宗敎元素、學習地方宗敎技藝的風格下做了階段性的終結。
優劇場進入了另一個階段,然而,從「優劇場」出來的王榮裕也開啓了另一條宗敎與劇場的道路。不同於「優劇場」前期的民間信仰祭儀的援用,王榮裕所帶領的「金枝演社」更將這些元素和台灣本土的、民俗的特色做更深入的連結。《潦過濁水溪》呈現參與媽祖進香的身、心經驗;《胡撇仔戲──台灣女俠白小蘭》穿梭於全台各大廟口夜市;《祭特洛伊》中的台灣化的希臘衆神形象等種種特質,讓王榮裕的作品與觀衆的血緣拉近不少距離,濃濃的草根氣息與土地的味道,呈現的是底層俗民美學的風格。王榮裕走出了與當初的「優劇場」迥然不同的表演方式,而「優劇場」與宗敎的關係則進入了另一個階段,從運用宗敎元素到落實宗敎精神。
黃志文的出現讓優劇場的體質有所改變;黃志文提出「先學靜坐、再學打鼓」的理念,強烈地影響演員內在的轉變、看見自己的行爲。靜坐的源頭來自宗敎的本質,即一個人必須要修身,而這樣的本質強而有力地影響整個團體。在這個階段裡,劉靜敏的創作態度是「順其自然」,因爲她認爲當人的心寧靜時,走路也異於常人,這種異於常人便形成一種風格,風格成爲形式,在作品的表現上即落實在打鼓的呈現。團員藉著靜坐而內觀,使得宗敎本質落在內斂的人的行爲上,這也就是爲何觀衆看《聽海之心》,一個只是純粹的擊鼓演出,卻能感受到某種強烈的震撼力。因此,對劉靜敏而言,每一次的演出即是生命品質的呈現。此外,劉靜敏希望未來能以劇場的形式,做一齣關於西藏的戲,這樣的期許,大膽地明示創作與宗敎的直接性(雖然她沒有任何信仰),挑戰了「優劇場」現階段的風格,也挑戰了觀衆的想像。至於如何操作,劉靜敏笑著說:「順其自然吧!」
無信仰的宗敎味
雖然劉靜敏與王榮裕的作品多多少少的運用宗敎元素,甚至有些演出流露濃濃的宗敎味,但是兩人卻都無特殊信仰。儘管劉靜敏接觸過種種宗敎的法門,但是她覺得重要的是對宗敎本質的了解,而不是入什麼敎派,她舉例:佛成道時,不屬於任何敎派,佛敎的誕生也是佛成道之後的事;宗派的成立,必有其人爲因素,如管理等等問題。她相信只要修行,必能成佛,因此對修行者而言,戒律已不成戒律。而她的修行則是透過打坐內觀,漸漸體會宗敎的本質。至於,王榮裕除了跟著劇團拜戲神「田都元帥」外,他說他的信仰是無神論。他認爲DNA的技術讓人可以創造生命,那人自然可以創造神,因爲神是從人變成的,神明是人類的前輩。在這套邏輯下,王榮裕的戲中若借用了宗敎元素,那也和宗敎無關,完全是因爲劇情、時局需要。比方在《祭特洛伊》中的希臘衆神的台灣化形象,只是爲了拉進與台灣觀衆的距離,其中運用民俗儀式也只是增添效果,出發點無關宗敎。雖然兩人皆無信仰,但部分修行的法門仍是他們生活的指定功課,如靜坐。而每逢媽祖生日,「優劇場」與「金枝演社」都會參加白沙屯進香活動,「優劇場」視此爲修行的過程,「金枝演社」則將此列爲團員的訓練過程,因爲這一路富含宗敎、人文、民間、社會等意義,團員可藉此學習。在這個過程中,王榮裕看到了人的虔誠與對生命的認眞,一路上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成爲他創作的來源,細細地庫存在他的心裡;而整個進香的過程,對他而言無疑是一次大型、動人的演出。關於修行,他認爲是每一個人都在尋找的生存方式,因此看A片也可以是一種修行,只要在其中找到生命,就是修行。對他而言做戲亦是修行,當他持著修行的心態去做戲、創作,舞台上所發生的愛、恨、情、愁,自然饒富宗敎意涵,畢竟宗敎談得就是人間的事,是故他無須刻意運用宗敎元素或刻意說敎,因爲生活即道場。
作品透露宗敎意涵
戲劇作品的主題總會探討到生存、死亡等宗敎性議題,就如同王榮裕所說的:「宗敎和戲劇探討的都是人間的事,舞台上一切自然會有宗敎意涵。」因此王榮裕的戲當然有宗敎意涵、劉靜敏的戲更有強烈的宗敎氛圍,然而,少有創作者如賴聲川是有意識地去傳遞自己信仰的精要。
篤信佛法的賴聲川,在作品中從未明顯地宣揚或吿知「佛法」,但是作品總會透露些宗敎意味。像《那一夜,我們說相聲》闡釋執著、《紅色天空》討論死亡、《回頭是彼岸》則是明顯的佛法名詞、《西遊記》採用的是西藏曼達拉的結構、電影《飛俠阿達》更是直接以「輕功」來討論修行,其中包括武術的修行與心的修行。當《暗戀桃花源》在海外巡演時,他更直接被問及「《暗》劇和禪宗有何關係?」賴聲川一直希望作品能帶有佛法的某些質感(敎義)、訊息,可以透過作品做一些啓發,但是在他以往的作品中卻看不到「佛」這個字。也就是說,他在作品中談佛法,但卻不提佛法二字,因爲一提就會被歸於說敎,一旦說敎,戲就不好看。隨著台灣社會的轉變,賴聲川的戲也有些變化,他覺得現在的社會已經到了可以擺脫政治的議題,做戲已經可以放下政治的包袱。
三月在香港的製作《菩薩之三十七種修行之李爾王》(註)即有大膽的嘗試,舞台上會將法本的念誦與《李爾王》的演出並呈,有趣的是法本中所談得都是李爾王行爲的相反。比方說法本上提到放棄自己的故鄕是菩薩的修行,但是李爾王卻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故鄕。相對於他人認爲《李爾王》是齣關於政治的戲,對賴聲川而言,《李爾王》更是透露「業力」的運作方式,也就是「因」如何產生「果」,對他而言這個課題遠遠大過政治,同時也已經包含了政治。此外,四月在國立藝術學院的學期製作《如夢之夢》更是以佛法中「置他交換」的修行法(透過吸氣,吸收別人的痛苦;透過呼氣,給人幸福)做爲中心概念,然而戲中人物的安排不會有西藏喇嘛的角色,賴聲川將許多道理放在修行尙未到家的修行者口中,就像電影《飛俠阿達》將眞理放在不可靠的人的嘴裡,可靠的人講的眞理反而不太眞。賴聲川秉持著「不要對敎徒傳敎」的理念,透過巧妙的安排,作品在無形中透露出宗敎的意涵,傳遞佛法的質感。
修行與創作之間難分難捨的關係,經過創作者的沈潛與轉化展現各種風姿。對劉靜敏而言,劇場是生命品質的呈現;對王榮裕而言,做戲即是修行;對賴聲川而言劇場只是展現修行的窗戶而非修行本身。無論是將劇場當道場,或是將劇場當作窗戶,觀衆想看到的還是創作者的誠意,誠意的來源或許是修行,抑或是其他種種,當誠懇的心擺在劇場時,必能人、神共振,表演者與觀賞者在這一瞬間共同昇華。
註:
《菩薩之三十七種修行》是十四世紀西藏瑜珈士葛西多美所著的修行法本,文字雖然簡短,但是意義相當殊勝。葛西多美的主要修行是「菩提心」。
特約撰述|黃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