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在劇中代表了一種企圖回歸到回憶中去尋求寬慰的願望,我們卻無法從演出中看出對於改動劇作時空的、屬於詮釋或創意上的理由;而在追憶和感傷以外,編導也並未呈現其他更爲深刻的、看待這些老東西與舊價値的觀點,使得演出的整體形貌略顯模糊。觀衆面臨的,毋寧是一種更大的失落:像是恰才實現了一場一直夢寐以求的跨時空之旅,卻悲傷地發現自己無法完整地認出(甚至比旅行前更陌生)那個曾經一再夢想的目的地。
台灣藝人館《寂寞芳心俱樂部》
1999年12月10〜19日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失落的懷舊,尷尬的時空
延續著前作《花季未了》的懷舊基調,以及處理女性與女性間情感與處境的基本方向,《寂寞芳心俱樂部》的編導改動原作的時空背景到五、六〇年代的台中,可以視作是爲了使原劇作的敍事線條和抒情因子,能更親近國人生活經驗與認知。在觀衆席裡,看到舞台上那些應該已經在記憶裡消逝過無數回的老東西被組織、重現,不免讓人有一種溫潤優柔的興奮感!然而,「懷舊」在劇中代表了一種企圖回歸到回憶中去尋求寬慰的願望,我們卻無法從演出中看出對於改動劇作時空的、屬於詮釋或創意上的理由;而在追憶和感傷以外,編導也並未呈現其他更爲深刻的、看待這些老東西與舊價値的觀點,使得演出的整體形貌略顯模糊。觀衆面臨的,毋寧是一種更大的失落:像是恰才實現了一場一直夢寐以求的跨時空之旅,卻悲傷地發現自己無法完整地認出(甚至比旅行前更陌生)那個曾經一再夢想的目的地。
比方說,劇中一再出現在人物交談中的「大鵬新村」、「空軍俱樂部」和《姊妹》雜誌……等等標示出五、六〇年代生活圖象的語彙,卻跟那座從頭到尾被佈置在舞台正上方、未曾停下它孤單細瘦的秒針的時鐘達到的效果相仿:雖然佔據背景的醒目位置,但是實質內容──創作者自己詮釋的價値與情感──卻相當薄弱而空洞。因此,整個晚上我們並不曾回到過去,也不會有太多今昔對比的嗟歎;或者就算我們想吿訴自己說這一晚舞台上的演出,其實也不屬於那個已消逝的年代,恐怕也將令人徒生錯愕──我們掉入了一個尷尬的時空中:我們仍然難以眞正理解、感受那些被選擇「在那個年代發生」的某些事情,以及經歷那些事情的人對於觀衆席上的我們的眞正意義與價値。
「懷舊」作爲一種隱喩的氛圍
「懷舊」其實也是一種尷尬的情感狀態:它雖然站在現在,眼光卻投向過去;它表面看似很普遍、很可以與人慷慨共享,卻又是一種帶有潔癖的、難以妥協與溝通的私密情感和價値傾向。而且它有些被動(就是所謂的「觸景」才能「生情」了),並不經常去主動創造一個面對現實並作出應變的新價値,只是想把人帶離現實,走進過去……。這剛好替本劇提供了一種隱喩的氛圍──劇中人物藉由共同沈緬於往日的回憶,更淸楚地意識到彼此的牽絆或虧欠(然後才有埋怨、溝通與諒解),是造成早年她們無法與世界順利建立關係,芳心於焉寂寞的原因。她們想要擺脫牽絆,但仍將繼續虧欠下去。
這正是爲什麼我們看見角色們各自發明那麼多幫助他們在生活中保持安全距離的姿態、腔調和嘲諷話語,來遮掩那種尷尬。旣是排遣,也同時又迂迴、羞澀地轉而體貼自己的和姊妹們的寂寞──這也很像是大姊阿寶跟「寂寞芳心俱樂部」的關係:一方面遮遮掩掩,又不無傷感地虛構、暗示與暴露自己的情感處境,和放手旣久的易逝靑春;同時又希望能夠好整以暇地過濾追求對象的來信,以便決定要不要繼續跟他們聯絡……。這同樣也是懷舊的作用:(以另一種較不易被察覺的尷尬來)遮掩對現實感到無力的尶尬,才能勉強得以延續面對生活的力氣,像是喜歡訴說往日戰功的退役將軍或者大談靑春情史的情場敗將。
主要角色的扮演策略値得玩味
在這種糾纏錯綜的心態導引之下,幾個主要角色的扮演策略就十分値得玩味:以飾演大姊阿寶的呂羿慧爲例,儘管在兩個半場的基本調性似乎有些明顯的落差,但總的來說,她把一個原本看起來可能略嫌嘮叨、瑣碎,心事重重,充滿自怨自艾情緒的角色,轉化成一個神經略顯大條,很容易被他人影響(傷害或鼓勵)的喜感角色;我們更願意疼愛她的單純,甚於她的角色原來應有的脆弱──她的這種表現調性上的流動,似乎也跟整個演出的調性流動趨於一致。
飾演二姊葳兒的林如萍和小妹小若的陳湘琪,她們的角色各自有她們表演上不同的難處:都在「裝」──二姊裝頹廢、裝憨、也裝世故;小妹裝瘋癲,也裝天眞無邪──但非到「必要」時場上其他人物不能將之戳破,也不能被觀衆太早看穿。前者的角色把原本賴以表達、寄託眞實情感的歌聲封禁起來,代之以浮誇的謊話、嚴峻而易傷人的一副利嘴,以及驕傲的姿態(使她看起來旣像是虛榮的勝利者,也是虛無的勝利者);後者則是擺出一種無處可退的受虐者姿態,用閒話和囈語來發洩、推搪多年以來由記憶施加在她身上的沈重壓力與困惑。在這些僞裝之下,某種藏在這三姊妹間若即若離的複雜關係裡的神經質,被過於成功地掩飾或壓抑,使得整齣戲看起來還是一片溫馨寧諡(也恰巧符合一般我們對那個時代的粗糙印象)。因此,我們從本劇一開始幾乎就不需要擔心這三姊妹會再度分開。家庭的價値再次輕易地獲得了勝利!
情感衝突過於輕易和解
這一家人(包括表姊素姬)都有一些神經質:或者是記憶的神經質(小若、葳兒)、或者是語言的神經質(葳兒、素姬)、又或者是生理的神經質(阿寶),對人際關係的神經質(阿寶、小若、素姬)……等等;這種種神經質可能形成的不安定因素,企圖壓抑這種神經質的本能或動機,和埋伏在劇情結構中的數條造成危機感或陰鬱感的背景事件(母親自殺的羞辱和謎底、爺爺住院昏迷、葳兒歌唱事業不順利和對華陀的虧欠、小若丈夫羅英傑跟她的官司等等)都未能呈現出應有的、影響人物行動的力量,以及更深入角色內心世界陰暗面的情感張力,充其量只達成了一種理解與和解──角色間心照不宣,帶有點預期味道的默契。以至於整個晚上的演出結構略有鬆散之感(所幸節奏進行並未過於拖沓,演員的精力投射也可說相當飽滿),甚至略有輕盈和活潑之感。
這種情節力量被削弱的輕盈感,也進而壓縮了劇作中原本可供檢視女性處境與情感狀態的心理分析空間。例如下半場爺爺昏迷後三姊妹在交談時突然冒出的笑,其實是個令人驚異的神來之筆,是一種悲傷、疲憊過了頭,以至於找不到可資表達、分享或寄寓情感的形式和語彙的荒謬情境,應該可以表現得很有份量。然而演員的表現卻讓人覺得有些輕佻,甚至有一瞬間令人懷疑是不是在笑場!
角色特質的美化與誇張化
和上述的輕盈感頗爲一致的是,丁家三姊妹(尤其是葳兒和小若)多少都具有一種近乎全然封閉的幻想或妄想特質,導演或演員的詮釋與扮演角度的選擇其實恰恰是對準,甚至略微美化、暈染了這類特質或症狀:看看舞台上三姊妹的形象,果然並不常見到有什麼太過陰 鬱或狼狽的成分!不過這似乎也正暗合了台灣劇場中一度流傳過的,某種富有強烈浪漫色彩的人道精神,「角色/演員即是一切」:人物從劇本背景的泥沼裡浮突了出來,或者說是他們執意地想創造出屬於自己的背景,而不是由背景塑造他們;於是乎,在精神層面或生活體驗上,觀衆跟這群演員之間並沒有太大的距離。
夾在葳兒和小若這兩個戲劇張力明顯得多的角色中間,其他的角色便需要調整、區別出不同的調性,所以有些角色看起來略爲顯得誇張、卡通化。像飾演鄭少康律師的單承矩,他在掌握自己角色時,便很聰明也很技巧地借用了卡通人物的某些條件和特質,來設定角色的主要基調,並藉以吸引觀衆的目光。從劇情提供的線索看來,他的來訪總是多少帶給丁家三姊妹一些新期待之後的陰影:像是以當年邂逅的往事勾起小妹千頭萬緒的複雜心情,或是以條件交換的妥協方式放棄自己報仇的使命等等。然而由於單承矩的喜感詮釋,他的出現似乎總是讓觀衆們感覺相當輕鬆,沖淡了應有的陰鬱色調。
陸麗容扮演的素姬,在功能屬性上也跟鄭少康律師相近。雖然她有世故的那一面,但在所有角色中,她是最不傾向壓抑自己神經質的一個單純角色了。這種看上去行爲直截了當、個性一目了然的角色,放在一堆習慣用更多壓抑和扮演來面對世界的其他角色中間,要能夠保持角色的眞實說服力,並且創造層次感,其實對演員來說也是很大的考驗,旣不宜過於誇張,又不能在氣勢上輸給三個主要角色。由於她的出現總是開門見山地爲丁家帶來壞消息,也同時激起三姊妹與觀衆一致同仇敵愾槍口對外的團結心 態,使得我們一時之間也難以判斷:究竟是素姬這個演員和她略顯誇張的表現方式,還是她對丁家三姊妹的嘲諷與侵擾,造成觀衆不自在的感覺?
在角色形象的塑造方面迭有佳例
飾演「華陀」的戴立忍,雖然跟丁家三姐妹比起來,少了一些運用或示範複雜表演專長的機會,但就表演的任務上而言,他的動機淸楚,執行也明確,例如在兩次出場時的幾個背台畫面,以及對於沈吟 不語的時機掌握。此外,像是小妹「騙妳我會死」的口頭禪、葳兒某些時候會歪斜一下頸子、阿寶興奮或難過時會雙手摀著嘴、鄭少康一直直挺挺的腰桿(形象)、素姬連珠砲般射速的過份聒噪(節奏)等等,都算是這群演出者能夠輕鬆取分的佳例。
對目前大多數的台灣劇場觀衆來說,這次演出已經具備很多「好看」的條件:劇本結構完整,演出的組合也是國內劇場演出寫實劇作難得的整齊素質。他們又是如導演在節目單上所言,何其幸運地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成爲一群「玩伴」,並且擁有一再地被機緣與他們的努力延續至今的熱情。筆者希望,這齣重演的舊作,除了召喚或重新建立起一些演出者和觀衆共同的劇場回憶和價値之外,也能夠幫助兩者互相提示與反省自己不同階段的成長與變化。回顧或回溯眞的是很需要勇氣:不論是情感、事件、記憶、在舞台上搬演的文本、或是詮釋的態度和觀念,甚至是對於某個已經消逝的年代的內容與價値的重溯,每一次撫觸溫習,儘管面貌與意義都可能有所不同,都有很多機會迫使回顧者面對自己過去的缺點和盲點,其實可能是會非常難堪的;但是如果能跨越過去,就一定更加能夠激動人心。筆者這次雖然沒有看到太多演出者跟過去的自己更深入對話的企圖,卻在他們同時也感懷已消逝的靑春時光、遊伴凋零的喟嘆縫隙中,欣然見證了他們的勇氣,並更願意期待新作的誕生。
文字|丁名慶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