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木偶在天然生命上的「無」,恰好就是方便成就「腳色」上的各種「有」的機緣;而人在天然生命上的「有」,也因此而成為他難以擺脫的重擔。
劇場的魅力在於它所含蓄的無限想像力,而如何召喚出這樣的想像力,挑戰著劇場的每一個環節裏的參與者,包括觀衆──一個盡責的觀衆在這一場華麗的競賽中是無法也不應該缺席的。
然而,畢竟那終極的擔子還是在演員的身上,因爲做爲展現超越肉身存在的另一個更大意念的工具,演員在拋棄「自我」的意識上,其實是會有著許多的困難、同時也冒著極大的風險。很多的演員就是因爲無法拋卻「自我」,而始終禁錮在「自己」的牢籠之中,從未能領略表演藝術的奧秘。
文樂(Bunraku)的大木偶在做爲「演員」而言,正是因此而替「媒介」(medium)展現了最完美的詮釋。尤其是在《假名本忠臣藏》的〈大序〉(即序幕)中,當木偶們於剎那間同時甦醒成爲劇中人時,清楚地顯現演員因「腳色」(character)而被賦予的生命意涵,「劇場」的眞實如空氣般地滲入觀衆席中。
十五年一度的全本《忠臣藏》
文樂是以成年人爲演出對象的木偶劇場,是日本江戶德川幕府時期(1600-1868)從「淨琉璃」(註1)的講唱基礎上,發展成爲一種以三味線伴奏的特殊木偶劇的演出。最初,這種形式的演出被稱之爲「人形淨琉璃」(Ningyo Joruri),後來因爲一個成功的經營者植村文樂軒的緣故,在明治(1868-1912)中葉之後,被統稱作「文樂」。「文樂」自此成爲人形淨琉璃的代名詞(註2)。
《忠臣藏》(Chushingura)是日本戲劇史上一齣很特別的戲,它的內容是根據當時(元祿十四至十五年,1701-1702)所發生的眞實事件而改編的。不但在原創作的文樂劇場內大受歡迎,即使在後來跟進的歌舞伎劇場,也是一齣熱門的戲。三百年來,還被不知多少劇種重複不斷地演出,是每一代的日本觀衆都會熱愛的好戲。五年前(平成七年,1995)松竹公司(掌控職業歌舞伎演出,與松竹映畫是同一家公司)百年紀念時,就在銀座歌舞伎劇場演出全本的《假名本忠臣藏》;而今年秋天國立劇埸的文樂公演,也選擇了演出全本的《忠臣藏》,這是大約每十五年才會碰上的盛事。
全本的《忠臣藏》無論是在文樂還是歌舞伎,長度都在十小時左右,選擇在同一天看完是一件很艱苦的事。不過,中場休息很多,其中也有體貼觀衆可以用餐的餘裕。因此,雖然對體力是個挑戰,但整個演出活動的本身,卻是充滿了愉快的節慶氣氛的享受,令人不由自主的興奮,好像回到了歷史事件的現場,共同參與了這個故事的造神運動。
偶然地,原本可能爲時間所淡化遺忘的歷史事件,卻因爲劇場魅力的發酵作用,堅強地佔據了歷史在人們生活中的一大塊地盤。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現在的總理大臣是誰,可是卻會至少知道一兩個《忠臣藏》中的人物,特別是最新的電影版中,還有話題女王宮澤理惠的演出。
駐足在歷史騷動的浪頭上
透過劇場而存在的是一部活著的歷史,它是依附著事件而存在的一個概念。《忠臣藏》之所以有此巨大的成功,在於它巧妙地將社會的某些恆常價値與劇場的奧秘魅力結合在一起,歷久彌新地指涉著每一代人的生活。劇中主角鹽谷判官的逆境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會發生,他所受的不公的高壓制裁力量,也仍然存在於今日日本的社會結構之中,劇中每一個受到命運捉弄的小人物,都活在我們的四周。也因此,人們的心中,無時不存著復仇者的正義需要,催動人們在大星由良助斬下敵人的首級,爲鹽谷復仇的剎那,發出熱烈的吶喊。
《忠臣藏》眞實的歷史事件發生在德川幕府時代的元祿年間,「大名」(地方小諸侯)淺野長矩因爲細故得罪權臣吉良義央,被勒令切腹,他所有的藩地也隨之被廢,即今稱之爲「赤穗事件」的歷史故事。這個看似簡單的事件的背後,其實是有更複雜的政治運作與歷史條件,並不只是單純的上級處分不公而已。
在德川三代將軍綱吉的統治之下,元祿政治迎向它的末期,社會處在各樣的困難、矛盾之中──農作欠收、首都江戶的物價騰貴、金融困頓,各種問題都可能一觸即發。加上建府以來,德川家在集中權力上本來就有的廢藩慾望,在在都是政府在這事件上採取高壓手段的理由。只是,在充溢著對政府的不滿、等待著衝突發生的市民而言,這個事件適時地成爲他們情緒宣洩的出口。劇場抓住了這個騷動的浪頭,巧妙地運用了藝術的渲染作用,讓人們的投射心理如水銀瀉地,一發不可收拾,原本在歷史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卻因此而能活到今日,如在眼前。
含蓄委婉地挑逗想像
與《菅原傳授手習鑑》、《義經千本櫻》合稱爲淨琉璃三大傑作的《忠臣藏》,最初是由二世竹田出雲、三好松洛與並木千柳爲文樂──木偶劇場所作;後來又爲歌舞伎劇場所用,改編爲歌舞伎的演出。
歌舞伎中有一類演出,因爲劇本源自於文樂劇場,因此在許多演出的技術與佈局上就刻意地保留了木偶劇的傳統,以彰顯其出處,這一點有時反而成爲這一類歌舞伎演出的極大特色。例如歌舞伎《忠臣藏》的〈大序〉中,除了「演員」的差別之外,與文樂在各方面都是完全一樣的。演員在幕起之時還特別模仿木偶的動作,漸漸地顯出生氣(coming to live)、緩緩地在敘述背景的下座(Geza)(註3)音樂及歌聲中開始演出。
作爲江戶文化的重要代表,文樂與歌舞伎在處理情色之慾(eroticism)上各有獨到之處。文樂的含蓄委婉與歌舞伎的直接大膽,在不同的層次上挑逗著觀衆的感覺與想像力。譬如劇中對於堪平與阿輕這一對戀人的處理:當鹽谷判官(淺野長矩)已經陷入困境,然而侍從堪平卻因爲與侍女阿輕的熱戀而渾然不覺,兩人那情不自禁的肉慾蠢動,含蓄地透過阿輕遊走在堪平裙褲(Hakama)底下的手表現無遺。同時間義太夫吟唱著:「讓我倆到那廂樹蔭深處,小憩片時。」而在歌舞伎中,對於肉慾的描寫就更可以說是赤裸裸的了,像是在〈鳴神〉(Narukami)中,夜間私行去會情人的公主涉水而過,口中的小調就輕佻地用形聲字雙關語「叭嘰、叭嘰」的水聲,來形容男女的交媾,頗令「外人」面紅耳赤。
生命之「無」成就「腳色」之「有」
組成這舉世無雙的大木偶劇場的三大元素,除了做爲「演員」的木偶之外,就是操縱木偶的木偶師,以及控制劇情發展的音樂。音樂包括了兩個部分,就是吟唱的大夫(Taiyu)與伴奏的三味線。「演員」的情緒就掌控在這兩組人馬的合作之間,然而這兩者的表現卻是如此的兩極化。
繼承了「淨琉璃」講唱文學的傳統,文樂的吟唱者與三味線演奏者是直接出現在關衆面前的。事實上大夫在吟唱之中誇張的面部表情,已經形成一種觀衆注目的特殊風格。相對於大夫的誇張,木偶師的表面木然就形成了一個有趣的對比。木偶師的黑衣與黑面罩在意義上是表示他的不存在,雖然說第一木偶師(操做頭部及右手)是被允許不帶面罩的,但是他不能帶有絲毫表情的臉,仍然是要說明他的「不存在」。有趣的是,被允許去經營面部誇張表情的大夫,可能因爲過度的誇張而被譏爲「囉唆」(Urusai),不能做出表情的木偶師卻常在不自覺之中,由他的身體背叛出他的眞感情,像是影武者(Kakemusha)一樣 。
文樂在「演員」上所不經意製造的曖昧性,也成爲欣賞它的一種樂趣。第一次進文樂劇場的人,一定都會被它那高難度的操作技巧與精緻的各種搭配所懾服。然而,久而成「迷」之後就會發覺最難的事,其實還不在於操作的技巧,而是演出中所有思想與感情的一致性。
腳色的生命,很明顯地並非來自於會呼吸的演員的天然生命與動作。一個木偶在天然生命上的「無」,恰好就是方便成就「腳色」上的各種「有」的機緣;而人在天然生命上「有」,也因此而成爲他難以擺脫的重擔。
隨著歷史的進展,文樂這種演出形式的本身,也許會被時間變化所呑噬,但是,在作爲一個呈現超越它本身形質存在的意念的工具(vehicle)上,它卻一直展現出令人無法不動容的能量。這或許是來自於這種特殊組合的本身,但是沒有生命的木偶、不准有表情的操縱者與一群外場說故事的人,如何能、何就能不斷地撼動人的心靈呢?劇場的魅力在這樣「存在」與「不存在」、「有」與「無」的關係間迴蕩,等待著與有心的觀衆不期而遇。
註:
1. 「淨琉璃」是室町時代中期所發展出來的一種講唱藝術,遊方的僧人演唱著主要為平源合戰中戰敗的平家故事。最初是以琵琶伴奏,十六世紀以後改用了從琉球傳來的一種新的撥弦樂器──也就是今日的三味線。「淨琉璃」原是故事中的一個主人翁「淨琉璃姬」的名字。
2. 構成「文樂」演出的三大要素為:「義大夫」講唱、「三味線」伴奏及「人形」木偶的操作。「義大夫」的講唱形式,原是十七世紀一個藝名叫竹本義大夫的人所創立的。他原是大阪地區的一個農夫,因為天生一副好嗓子,後來成為一個「淨琉璃」的藝人。「大夫」是這種職業裡的一個階級,也是敬稱。竹本義大夫截取了許多當時講唱淨琉璃名家的優點,進而創造出了屬於他自己的特殊風格。由於他的演出備受歡迎,後來的淨琉璃演出就不再採用其他的講唱形式了。從此,文樂這種人形淨琉璃演出中的講唱,也就被稱之為「義大夫淨琉璃」,或者乾脆簡稱之為「義大夫」。
3. 文樂的音樂基本上可分為兩類。第一是在儀式性的場合,譬如說開幕及落幕時的音樂:這時所使用的樂器最主要的就是鼓以及稱之為「拍子木」(hyoshiki)的一種高音拍板。第二種就是稱之為「下座」樂的「雜子」(hayashi)音樂,樂師坐在舞台下方幕後的一個小房間内,不為觀衆所見,演奏較屬於交待前言性質的音樂。
文字|童乃嘉 美國夏威夷大學亞洲戲劇碩士,本刊副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