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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布與犯罪眞相》以強烈直接的態度批判南非的政治現實。(Maison des Arts de Créteil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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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戲也可以很政治!

看南非「妙手生春」偶戲團《烏布與犯罪眞相》

南非「妙手生春」偶戲團的《烏布與犯罪眞相》,可以讓我們找尋到類似「形象劇場」的表演形式特質,但是「妙手生春」不單鑽硏新技術,他們還改編戲劇名作,探討南非種族問題,拓展了偶戲劇場在文本方面的強度與力度。

南非「妙手生春」偶戲團的《烏布與犯罪眞相》,可以讓我們找尋到類似「形象劇場」的表演形式特質,但是「妙手生春」不單鑽硏新技術,他們還改編戲劇名作,探討南非種族問題,拓展了偶戲劇場在文本方面的強度與力度。

在台灣的三大偶戲(皮影戲、布袋戲、傀儡戲)中,家鄕宜蘭以傀儡戲聞名,但是小時候,虔信民俗禁忌的阿媽深怕我們被「沖到」、「煞到」,除了叮嚀「避煞」的方法外,最高原則還是敬而遠之。儘管如此,當週末下午電視上播放外國偶戲影集時,阿媽總會煮一大鍋咖哩,好讓孩子們可以人手一盤,「呷咖哩飯,看傀儡尪仔」。那些頭大大的,動作有點死板的「外國尪仔」竟因此成爲我對偶戲的第一印象。

傳統的偶戲劇場藉著戲偶製造「擬眞」的效果,演師不是掩身幕後,就是全身穿黑,希望觀衆專注於戲偶的世界。歐洲在一九六〇年以降,偶戲劇場的觀衆大幅增加,人偶同台演出情形越來越多,演師們卸下面罩,或與戲偶對話,或擔任演員,與眞人演出的劇場分野漸泯。一九七一年,一個荷蘭劇團使用「三角形象劇場」(Figurentheater Triangel)作爲團名,他們的演出沒有對白,由一些令人不安或滑稽的場景串連,深受超現實主義與幻想傳說影響,極富視覺美感。而今在歐洲,「形象劇場」(théâtre de figures)指的是一種以成人觀衆爲對象,著重藝術造型表現的新形式劇場,同齣戲裡可以使用影戲、提線傀儡、掌中戲偶、不同的質材,甚至投影、動畫等(註1)。

「妙手生春」突破形式與政治視界

南非「妙手生春」偶戲團(Handspring Pup-pet Company)的《烏布與犯罪眞相》Ubu and The Truth Commission(註2),可以讓我們找尋到類似「形象劇場」的表演形式特質,但是「妙手生春」不單鑽硏新技術,他們還改編戲劇名作,探討南非種族問題,拓展了偶戲劇場在文本方面的強度與力度,後者可能才是他們近年來在歐洲引起重視的原因。

一九八一年,南非的白人政府仍舊徹底執行「種族隔離」政策,在政治高壓的氣氛中,四個美術學校的畢業生共同創立了「妙手生春」偶戲團。他們最初以孩童爲對象,編寫了一些以南非爲背景的偶戲作品。一九八五年,他們以提線傀儡爲成人製作了《復活節升天的揷曲》Episodes of an Easter Rising,在南非深受歡迎,並應邀到法國參加世界偶戲節。而後的《仲夏夜之夢》A Midsummer Night's Dream,得到開普敦省年度最佳戲劇製作獎,一九八九年的《齒與爪》Tooth and Nail則有眞人大小的戲偶參與演出。

一九九〇年曼德拉被釋放,政治情勢大大好轉,該年他們與外團導演合作的《明星》Star-brights,將「改革」寓於言中。次年,「種族隔離」政策終於落幕,「妙手生春」開始與政治系出身,以圖像作品聞名的肯萃掬(William Kentridge)攜手,推出了《高原上的伍采克》(Woyzeck on the Highveld,1992)、《非洲浮士德》(Faustus in Africa,1995)、《烏布與犯罪眞相》(1997),和以蒙台威爾第(Monteverdi)歌劇創作的《尤里西斯返鄕》(Le Retour d' Ulysse,1998)。(註3)

在《高原上的伍采克》中,伍采克是個在金礦工作的黑人勞工,醫生與上尉都是白人。《非洲浮士德》裡的浮士德陷身於殖民戰爭,每天都想自殺,魔鬼答應讓他有錢有兵,統治殖民地,但是時代不同了,每個人都與魔鬼有紙合約(註4)。《烏布與犯罪眞相》中,屠殺黑人的「烏布爸爸」由男性白人飾演,「烏布媽媽」是位女黑人。這一系列的作品都企圖反映南非社會的問題,尤其是黑人與白人間的對立與衝突。

利用戲偶與影像批判暴政

《烏布與犯罪眞相》由珍.泰勒(Jane Taylor)編劇,利用亞弗列德.加西(Alfred Jarry,1873-1907)劇作《烏布王》(Ubu Roi,1888)裡那個殘酷、貪財、怕死的「烏布爸爸」作爲這齣戲的主角,穿著內衣、內褲上場,形容畏葸狡詐;披著拖地披風的「烏布媽媽」豐胸肥臀,是個典型的非洲女性。

一開場,女黑人與白人演師擎著黑人戲偶緩緩地喝湯,突然間,烏布爸爸進場踢翻餐桌,食物瓢盆撒滿一地,觀衆錯愕之餘,即刻感受了「黑人/白人」,「弱/強」,「戲偶/眞人」,「小/大」,「受制/操縱」的主題。

除了舞台右前方矗立的禿鷹與中央的固定銀幕,大道具都加上輪子推進推出,使轉場迅速流暢。道具在不同場次可轉換成不同的意義,像一個類似玻璃崗哨的透明空間可能是電話亭、淋浴間,或是法院的翻譯席,長桌可以代表餐桌、刑床、船。

銀幕除了投影字幕,還可放映動畫與紀錄片,兩種不同的影片經由剪接凸顯出怪誕的效果:像眞人眼球轉動的特寫,接動畫中粉筆畫的眼睛,再變形爲骷髏頭等。有時銀幕也可顯現觀衆看不到的部分,例如人的幻想或是演員正在翻閱的文件。

劇中以三隻狗象徵幫助烏布爸爸對付黑人的鷹犬,兇惡而完整的狗頭連接圓筒狀的長脖子,再接到一個方形行李箱,尾端的尾巴可以上下搖擺。三位演師一邊操縱狗的動作,一邊做出狺狺狂吠、齜牙咧嘴的聲音,當他們決定與烏布合作時,大家用優美的和聲合唱。

銀幕畫面向一棟大樓拉近,我們赫然發現每個窗戶內都有人被刑求……鏡頭再連接到黑人被白人毆打、拖著走的紀錄片。爾後,兩個演師擎著黑人外形的傀儡控訴白人暴行,他們以母語憂傷地控訴白人荼毒他們孩子的情形:小孩被毆,打落眼睛;女孩被火焚身,最後只剩下鼻子……旁邊的翻譯將控詞譯爲英文。

烏布爸爸將罪證塞進鱷魚的嘴裡,鱷魚卻在烏布媽媽的懷中反吐出證據。烏布媽媽翻閱那些罪證時,銀幕再度出現黑人被吊死、被打、墜樓……的動畫與影片。妻子發現丈夫保護她,卻殘害其他的黑人,短暫的傷心過後,烏布媽媽決定要把握機會。烏布媽媽塗白的大臉盤據了整個銀幕,她巧笑倩兮地回答群衆關於她丈夫的問題,當她眼神瞟到舞台上的烏布,又是另一番嘴臉。她走下台來,欣然接受此起彼落的快門聲,站在她身旁烏布卻像是被槍聲轟擊,不斷閃躱。

「烏布王」分身無所不在

烏布終於上「眞相與赦罪」法庭(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註5)「說實話」。他振振有辭地否認一切罪狀,並說他只是執行工作,麥克風不聽使喚,東轉西轉,甚至攻擊烏布。烏布好不容易講完,大鍵琴的音樂響起,他低頭爲受難者默哀,背後銀幕仍不斷播放黑人受虐的影像。

「種族隔離」政策在南非已走入歷史,舞台上控訴罪狀的老黑人傀儡下台,由另一尊西裝畢挺的黑人傀儡取代,但是一切眞的都結束了嗎?烏布一邊翻閱照片,一邊塗畫,照片中那個梨子頭、大肚子的「烏布王」竟然變成獻花的小女孩!接著再翻、再塗,照片中與曼德拉握手的前薩伊獨裁者莫布圖竟然變成「烏布王」。原來,「烏布王」的分身無所不在。

最後烏布爸爸與滿面笑容的烏布媽媽站在桌子上揮手,由人推過舞台,銀幕上則出現烏布夫婦坐船,向遠方的夕陽(旭日?)航行而去的動畫。《烏布王》原著中,烏布夫婦抵擋不了波蘭王子的復仇,相偕逃往法國,但在《烏布與犯罪眞相》最後,烏布爸爸換上閃閃發亮的棗紅色睡袍與鞋子,不但不像逃亡,反而像是帶著許多黑心錢移居他鄕。

傳統的偶戲劇場多是觀賞焦點單一的劇場,爲了凝聚觀衆的注意力,表演區通常都會框限起來,像台灣布袋戲或是法國里昻木偶戲(guignol)的舞台都有類似鏡框的邊界。可是新型的偶戲劇場旣然不在戲偶製造的幻覺世界中流連,並結合影片等其他素材,因此舞台上常常是多焦點的呈現。

這齣戲裡,黑人戲偶代表被支配的弱勢族群,由人控制、代言,其象徵意義重於其他,偶戲是劇場元素的一部分,而不是舞台的唯一要角。演員雖然不與戲偶對話,但是銀幕上的黑白衝突、受刑被虐……等影像的衝擊力很強,平面的影像與立體的眞人演出藉著隱喩或對比相互呼應,形成強大的張力。而偶戲演師穿著淡色服裝,曝白在觀衆面前,並不掩飾自己置身舞台的事實。

劇本取材方向可資本地偶戲借鏡

再就劇本來看,「妙手生春」劇團敢於面對南非悲情的過去與現況,而台灣偶戲搬演的故事仍然不離演義小說、才子佳人或是金光武俠,雖然在形式上有過京劇與布袋戲合演的嘗試,但挑選的還是架構簡單的英雄救美故事(註6),與台灣一些勇於以戲劇形式思考、呈現歷史社會問題的「小劇場」相較,傳統劇場在舊劇翻新或新劇編寫上,仍然大有餘地可以發揮。

西方偶戲朝向各式素材在劇場搭配、組合的發展,可能受到十九世紀中葉華格納(R.Wagner, 1813-1882)「總體劇場」(théâtre total)觀念的影響,再加上布萊希特(B. Bre-chet, 1898-1956)的「史詩劇場」(théâtre épique)理論引起的風潮,打破戲劇幻覺,人偶同台已不再稀奇。台灣傳統偶戲不僅在儀式性質上與西方截然不同,觀念上也不受這些西方美學影響,但不管未來台灣偶戲會往哪條道路發展,看看「他山之石」,或許能夠激盪出新的靈感。

註:

1.D. Plassard, Dictionnaire Encyclopédique du Théâtre, ed. M. Covin, Paris, Bordas, pp.575-579, p.361.

2.該劇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四日在巴黎東南郊區克地野(Créteil)的馬勒侯文藝館(Maison des Arts et de la Culture André Malraux, MAC)演出。

3.MAC,《烏布與犯罪眞相》節目單,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四日。

4.參見“50ème Festival d'Avignon”節目單,一九九六年,p.15。

5.南非政府爲了査明在「種族隔離」期間的犯罪眞相,在一九九四年設立「眞相與赦罪」(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特別法庭。

6.黃富美,〈國光劇團,弘宛然大膽實驗人偶同台演出〉,《中央日報》海外版,一九九六年七月廿八日。

 

文字|簡秀珍  中國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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