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西安除了感發思古之幽情,謁見歷朝歷代所遺留的史跡文物外,最期盼地莫過於能夠親身聆賞到「秦聲秦態最迷離」的秦腔演出;相較於京劇的表演程式來說,秦腔的表更加質樸活潑,充滿了濃厚馥郁的生活氣息。
在探訪了神秘浩瀚的崑崙文化,飽覽了瑰奇壯麗的河煌風光後,我們一行人揮手告別了轟鳴著「西部大開發」號角的青海省,轉邁向擁有著巍巍史話的關中要地-陝西省西安市。西安古稱爲長安,歷來爲皇都帝闕的所在地,梨園教坊的設立與廟台戲樓的搭建,都爲戲曲藝術的成熟演化,提供了豐富多元的滋養契機。而在其流傳的各種地方劇種中,最具有代表性與影響性的應當是「鐵撥檀槽柘作梆」(陸箕永《竹枝詞》)的「秦腔」,或作「秦聲」、「亂彈」與「梆子腔」等不同的稱謂。
娛樂休閒的戲曲茶座
關於秦腔的淵源與形成時間,衆說紛紜難以考據。但是在明末清初時秦中與晉南等地,已有班社的演出活動,而且還有西安秦王府不斷徵選民間秦腔戲班,進府演唱提供娛樂的紀錄。明萬曆年間的《缽中蓮》(玉雙簃藏本)抄本,也已經出現有「西秦腔二犯」的曲調,而清乾隆、嘉慶時期,西安與北京儼然成爲秦腔的演出重鎭,光是西安一地就班社林立名伶輩出。民國時期,流傳於西安地區的「中路秦腔」面臨了重要的轉折時期,以「輔助社會教育,移風易俗」爲宗旨的「陝西易俗社」成立,對秦腔進行了全面改革,從此「改良新聲」更受到廣大民衆的喜愛與歡迎。
是以,來到西安除了感發思古之幽情,謁見歷朝歷代所遺留的史蹟文物外,最期盼地莫過於能夠親身聆賞到「秦聲秦態最迷離」(孔尙任《平陽竹枝詞》)的秦腔演出;因此在甫到西安的初夜,我們就前往位於東木頭市的「朝陽戲曲茶座」欣賞演出。目前在大陸各地,戲曲茶座如雨後春筍般地興起,具有「品茶」與「聽戲」的雙重功能,宛如是明清時期「戲莊茶園」的再現,成爲當地民衆休閒娛樂、聯誼聚會的好去處。
「朝陽戲曲茶座」原本爲「西安尙友社」的劇場,尙友社成立於一九四五年,爲西安著名的秦腔班社,文革後與「西安易俗社」合併,後分制改爲「西安市秦腔一團」。由於時代的變遷,秦腔演出的機會日漸萎縮,因此劇場被民間業者承包,由政府與經營者簽訂租約收取租金,經營者再添置相關設備改成茶座形式。如今拆去了座席的觀衆區,放置十來張的長桌與八、九十張座椅;鏡框式的舞台則視情況需要使用,台上隨意錯置了些簡陋的佈景道具與燈光器材;舞台前方則架設起一小平台,上面放置了立式的麥克風,此即爲主要的表演區域,兩旁則是爲文武場面準備的演奏區位。
戲藝結友、笑談古今
當夜幕低垂,人們三五成群地入場,各自挑選喜愛的區位自由入座,隨後由服務員端上瓜子花生等點心,以及茶水啤酒等飮料任憑「老闆」(在茶座,觀衆被統稱爲老闆)們享用,原則上是無需付費的。我們興沖沖地挑選了正前方視角最佳的席位入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幅戲台對聯,上寫「獻藝結友,喜迎東南西北客;喝水品茶,笑談古今中外事」,生動貼切地點出了茶座劇場的特色。在戲聯下方則豎著兩塊小黑板,上面書寫了今晚的演出內容,以及到場表演者的姓名與行當。
通常茶座的演出都是以「清唱」爲主,由專業演員或業餘票友輪番上場,經由主持人的介紹,每個人唱上一段展現演唱水平。今晚的主持人是謝建明,因爲他是當行出身人面又熟,所以特別被業者敦聘來主持節目。一般參與演出的表演者,多半是業者根據觀衆的喜好來約請,觀衆可以事先預約也可當場點唱,營業的收入主要就來自觀衆的「披紅」。所謂「披紅」或稱作「搭紅」,也就是觀衆對於喜愛或出色的表演者,可以購買一條人民幣十元的紅彩巾,披掛在表演台前的小鐵竿上以表示讚譽。然後表演者再依據所獲得的彩巾數量,與業主五五(也有些地方採六四)分帳;文武場則由業者給付薪資,有時也會額外得到觀衆的打賞披紅。所以紅彩的數量就成爲核算當晚「營業收入」的指標,而且也是評量表演者「人氣指數」或「藝術能量」的砝碼。
精彩演賞如紅包場文化
我們在茶座中一邊訪談主持人與業者的朋友,一邊打量著場內四周光景的改變。隨著夜色的深沈,觀衆人數逐漸地增多(約近百人),年紀分佈以中老年爲多,但是也有部分稚齡的孩童,隨著家長前來在場中穿梭嬉戲。就在大家閒話家常寒暄交誼中,武場以鑼鼓鬧場揭開序幕,此時已將近九點半鍾。爾後記名於黑板上的表演者陸續依次上場,演唱了〈藏舟〉、〈斷橋〉、〈斬李廣〉、〈武家坡〉等十來個秦腔著名的唱段,觀衆們也熱情地頻頻披紅以示捧場。照例主持人必須報出賞紅者的名號,說明紅彩數量並加以感謝,然後由業方爲演唱者披掛上紅彩。當晚拔得頭籌的爲唱旦角的王亞莉,一共獲得四十條的紅彩,有些「大款」出手大方一賞就是二十條,看得我們瞠目結舌,深爲其經濟消費力驚訝不已。
綜觀當晚賞彩的情形以及評比演唱者的實力,有些稱得上是「色藝雙全型」,不僅唱腔悅耳動聽,而且年輕貌美做表動人;有些則偏向於「交際應酬型」,頻頻穿梭於觀衆席中問好寒暄,甚至於親自持壺敬茶以聯繫情感;有部分則類似「人情網絡型」,如基於親朋好友或特殊的交情關係,往往也能獲得觀衆的青睞賞紅。有些熱情的戲迷更是親自上陣,爲心儀的演唱者披掛紅彩,那種出自內心的歡喜與滿足,強力地渲染了在場的我們。這不禁讓我聯想起台灣的「紅包場文化」,與此也恰有異曲同工之處,劇藝的欣賞固然是觀衆捧場的前提,但是這種表演場域所提供的另類「情感交流道」,卻是吸引觀衆前來的內在誘因。
質樸自然的做表唱腔
伴隨著抑揚抗墜的秦腔曲韻,時光也就在這熱絡自在的氣氛中逐漸地流逝,約莫到了將近午夜時分(十一點鐘左右),壓軸的好戲終於要上場了。今晚有來自潼川地區的著名老藝人張惠霞,搭配「西安秦腔一團」的優秀演員王紅義、王畢霞聯合演出「掛衣折子戲」《三娘教子》。所謂「掛衣」是指「化妝穿戲衣演唱」;由於在清末民初時期,戲班會在茶園門前懸掛幾件衣服,透過這些行頭(戲服)的展示,來表現該戲班不僅會清唱而且能夠化妝演出,而這種戲班習俗與說法遂也流傳至今(註)。《三娘教子》爲秦腔著名的傳統劇目,又稱作〈機房訓〉,乃是青衣正旦唱作俱重的正工戲,由〈織布回憶〉與〈教子風波〉兩個段落組成。
當老藝人所飾演的王春娥,緩步背身上場轉身亮相之際,茶座中響起了如雷的掌聲,據說在座中有不少「徒子徒孫」輩的演員前來學習觀摩,因此場內的氣氛更顯得火熱沸騰。相較於京劇的表演程式來說,秦腔的做表更加質樸活潑,充滿了濃厚馥郁的生活氣息。如劇中王春娥虛擬寫意的織布動作,逼眞細膩且自然生動,饒富力度與速度的美感。就在三次迅捷有力的舉梭穿線後,梭線猛然地斷裂脫落,觸景思情連帶地引發了她的回憶,就在「慢板」迂迴婉轉的樂音中,春娥娓娓道出了前塵往事,唱腔中流露出對自己命運的感慨與沈鬱,聲情交融極爲動人心弦。然而由於時間實在是太晚了,旅途的勞頓再加上場內的煙霧瀰漫(太多人抽香煙),導致我們的眼睛被薰得痛累不堪,因此無法堅持到終場結束就提前離席。但是這場新鮮異類的聽戲觀劇經驗,卻如同場外夜涼如水的秋色般沁人心脾。
多元融合的新編劇目
第二晚迎接我們的是由「陝西省戲曲研究院青年團」所演出的新編大型眉戶現代劇《遲開的玫瑰》,該劇曾先後榮獲「曹禺戲劇優秀劇目獎」、「五個一工程獎」與「文華大獎」等獎項。眉戶劇或稱爲「曲子戲」,有關於其起源說法衆多,大抵是以關中地區的民間俗曲小調爲主要聲腔所發展的戲曲劇種,經歷過坐班清唱的「家兒戲」,以及高台演唱的「舞台戲」兩階段,由小戲而逐漸拓展爲大戲的規模。一九五五年建立的「陝西省戲曲硏究院」,爲融合藝術表演、藝術教育與藝術研究於一體的戲曲團體,前身是一九三八年在延安成立的「陝甘寧邊區民衆劇團」,自成立以來便肩負著「精品創作、研究、改革、創新、實驗和示範演出」的重責大任。
《遲開的玫瑰》表彰了堅毅奮鬥的女青年喬雪梅,爲了親人犠牲奉獻的崇高美德。原本她是個風華正茂的女學生,正當中學畢業考上理想大學之時,卻因爲母親遭車禍意外身亡的變故,肩負起照料身患殘疾的父親,以及三個未成年稚幼弟妹的責任,放棄學業前往工廠就業以維持家計。一十六載漫漫的歲月,眼看著青春華年隨著時光流逝,前途夢想一再磨損蹉跎,美好姻緣也拱手讓人,然而爲了家人她始終是無怨無悔。最後一切的辛勞與苦心都有了代價,父親終老天年弟妹個個成材,而她也把握了幸福的尾巴,與暗戀自己多年的下水道工人締結良緣。
揮灑自如的「迷糊聲腔」
編導以「過生日」來琯領情節的發展,以「堵實了」的幕間伴唱來貫串全劇,藉由種種難題的考驗與層層抉擇的掙扎,深刻細緻地刻劃了雪梅由少女到中年婦人的心路成長歷程,也多面地展示了她作爲女中學生、當家主婦、大姐媽媽與模範勞工等不同階段的人物形象與情感世界。劇中飾演喬雪梅的梅花獎得主李梅,在唱做唸表上都相當出色,成功地體現了一個平凡女子的不平凡精神。尤其她善於運用演唱技巧,眞假嗓並用實虛字交錯,更淋漓盡致地發揮了「迷糊聲腔」委婉動聽的聲情。如末場「九不虧十不悔」的唱段,她以聲帶情、以情促聲,揮灑自如的行腔走板,時而高入雲霄、時而低谷徘徊,將劇情推到了最高潮。整體而言,全劇流暢平實,編導演都有一定的水平,只是素材與主題稍嫌「陳舊」,以至於在人物的深度與情感的挖掘上,較難以跳脫平面與刻板的窠臼。
在告別西安的前夕,抓緊時間的縫隙,我們又趕往在近代三秦戲曲史上、頗富盛名的「西安易俗社」觀賞演出。易俗社由陝西同盟會的會員李桐軒、孫仁玉、高培友與范紫東等人於一九一二年成立,以「改造社會」體現新時代、新思想與新生活等劇作理念爲創社宗旨。當晚觀戲的地點在清末爲「宜春園」,後經改造修茸成爲陝西最早的現代化劇場之一,三〇年代的現代燈光佈景也率先在此出現。當晚的觀衆約有八成(約八十人左右),集中在鏡框式舞台前方的一樓座位,左右兩側上方的樓座看來已久不使用;舞台正上方則懸掛著一九二四年,魯迅等人來西安講學觀後提贈的「古調獨彈」匾額;至於文武場面則座落於右舞台旁的透明窗房中。今天的戲碼爲改編新排的大型秦腔《法門寺》,又稱作《雙姣奇緣》,爲生旦淨丑埸面齊全的群戲,由該社中老中青演員們聯袂演出。
默契十足而嘴皮子夠溜
修編後的《法門寺》較舊作的劇情發展,更爲緊密聯繫且層次分別。在交代了宋巧姣家因家貧如洗,將興兒典於劉公道爲佣工後,就進入了本劇上半場主情線〈拾玉鐲〉的場次。本場次爲小生與花旦的對手戲,在「餵雞」、「做針線活兒」與「拾鐲」的幾段做表寫意傳神,鮮明地塑造出孫玉姣聰慧俐落的神情模樣,也細膩地描摹了情竇初開的少女情懷。特別是奠基於「手眼身法步」功法的「四拾」,在舉手抬足、眼波流轉中完全體現了秦腔表演藝術的神采。下半場的重頭戲則是〈宋巧姣告狀〉,劇中的宋巧姣由「正小旦」(採正旦唱腔用小旦身段)應工,唱作俱佳;主審的劉瑾架式十足,念狀子的賈桂嘴皮子夠溜,兩人的默契十足;而由梆子戲首要行當鬚生所扮演的趙廉,戲份沈重工底紮實,行腔吐字高亢清晰,頗能展現陽剛之美。誠如「西安唱的好亂彈」的民間戲諺,秦腔的鬚生、青衣、老生、老旦與花臉都以唱工出名,的確在唱唸上都讓人聽得直呼過癮。
而當劇末眞相大白、善惡有報時,也已然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刻,恰如這「二〇〇〇年海峽兩岸西域傳統藝術學術交流活動」,隨即也將在這如雷的滿堂喝采聲中劃上句點。我注視著這易俗社在歲月中打磨出來的泛黃光影,不禁回想起在《遲開的玫瑰》中賺人熱淚的小市民情感,也連帶地思憶起戲曲茶座中「以戲會友」的熱鬧歡樂,這份長安風月秦腔情,我想將會永遠地烙印在內心的深處。
註:
此為訪問業者與當地觀衆的說法,另外在《戲曲志》中則記錄為清末民初以來的戲班習俗。但是依據清乾隆末年的李斗《揚州道舫錄》中的記載:「城内蘇唱街老郎堂,梨園總局也。每一班入城,先於老郎堂禱祀,謂之掛牌,次於司徒廟演唱,謂之掛衣。」(卷五)則在文意上似有所出入。
文字|蔡欣欣 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