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法的表演速度幾乎只有兩種:「慢」和「極慢」,描繪一個挫折者奇異而破碎的世界,沈痛、惹人憐憫,卻又能緩緩滲出歡樂的感覺。透過小丑愚笨、逗趣的行走方式,再運用一種出人意外的驚奇與反諷,以及特殊的視覺效果,斯拉法為小丑肢體表演添上畫龍點睛的神來一筆。
斯拉法《下雪了……》
8月2〜5日
國家戲劇院
滿地雪花滿天星
四月二十二日走進新加坡的Kallang Theatre(嘉龍劇場),看到滿地雪花片片,對於位在熱帶的國家而言,下雪確是罕見的景象,這樣的情景似乎意味著,舞台上的戲雖未開演,好戲已然提前登場了。
今天演出的節目正是俄羅斯名丑斯拉法的《下雪了……》(SLAVA'S SNOWSHOW)。舞台上藍色的佈景,滿天的星星,高掛兩輪新月,近乎滿座的觀衆彷彿置身於兒時夢想的童話圖片中,心情也隨之慢慢沈靜下來,在悠揚的音樂中期待即將到來的表演。
節目以兩個企圖自殺的小丑拉開序幕,主角斯拉法一身「麥當勞叔叔」般的鮮黃色寬鬆衣服,配上毛絨絨的紅拖鞋、小丑的正字標記──紅鼻子、以及一頭紅色的「愛因斯坦」式髮型,拉著一根彷彿沒有盡頭的細長繩子,從舞台的右端走進深藍色的舞台中央。跟著進來的是另一個身穿綠色破舊戰袍的小丑,帶著一頂像蝙蝠翅膀的帽子,看起來十分心碎。獨特的身體語言,具有強烈對比色彩的夢幻舞台效果,立刻抓住所有觀衆的目光。
《下雪了……》的舞台基本上由兩面巨幅的棉絮景片構成:一面是佈滿黃色鈕釦的藍色星空和挖空的新月,另一面則是白色的雪景,加上一個掛在空中的小球體與一排燈屋的縮圖。舞台畫面彷彿一張一張的連環圖片:白色的仙女從空中飛過,在透明氣球中走路的小丑,床變成船,皮箱變火車……,觀衆享受在一連串的視覺魔術與催眠中。這樣令觀衆張口結舌的魔幻舞台,不禁讓人聯想到加拿大「太陽馬戲團」革新馬戲藝術的表演,難怪曾有媒體以「斯拉法的《下雪了……》之於丑戲,就如同太陽馬戲團之於馬戲」的高度評價,肯定斯拉法的「新小丑」藝術。
「新小丑」斯拉法
斯拉法出生於俄國的一個小鎭,童年是在森林、田野和河畔等自然的環境中度過的。他從小就非常喜歡幻想,發明新事物和杜撰故事。透過電視和電影媒介,讓他愛上了小丑藝術和默劇。十七歲那年,斯拉法以研讀工程學爲由,前去列寧格勒,同時加入了默劇工作室。受到卓別林、馬歇.馬叟、Engibarov等幾位默劇大師的影響,斯拉法開始追尋重建傳統小丑藝術的夢想,並在一九七九年成立現代小丑藝術劇團「利瑟迪」(Litsedei),將小丑藝術帶出馬戲團,在街頭上和劇場裡表演。爲了反映二十世紀的瘋狂精神,斯拉法開始在他的小丑表演裡運用詩歌和哲學的元素,向「悲喜劇」(Tragicomedy)的演出風格邁進一大步。
一九八八年,斯拉法第一次帶領「利瑟迪」到英國Hackney Empire劇場演出三場,精采而新奇的表演,使斯拉法一夜間聲名大噪。五年後,斯拉法更以成名作《下雪了……》(原名《黃》Yellow)榮獲倫敦Time Out雜誌大獎。隨著揚威英倫的盛名,斯拉法節錄《下雪了……》的演出特色,遠赴北美和「太陽馬戲團」合作演出Alegria。一九九七年在倫敦Old Vic戲院舉辦的「全賣光」(Sold-out)活動中,斯拉法再度獲得「奧立佛最佳娛樂獎」。如今《下雪了……》已在世界巡迴演出,榮獲無數獎項,演出的地點多達五十個城市以上。超過一百萬人次以上的觀衆,如今都已熟知這位「荒謬丑戲」大師在演出中不斷點頭的舞台形象。
斯拉法的聲名遠播,使許多人不辭千里前來取經,學習他結合小丑表演藝術與視覺劇場的獨特美學。而在斯拉法的學生當中,有些現在已成立自己的劇團,也有許多人參與「太陽馬戲團」的演出,當然也有些選擇發展個人事業。此外,斯拉法還創辦了啓智學校,親自擔任校長,將小丑表演融入啓智教育。當俄國政治當局企圖將馬戲團裡的小丑變成爲政治服務的技術專家時,斯拉法則在學校中嘗試以結合哲學、社會評論及超現實風格的藝術路線,復甦小丑藝術的自主生機。斯拉法的創作抱負是以小丑表演藝術領導二十一世紀的戲劇界,讓世界各地的觀衆,不分長幼,全家攜手走進劇場觀賞演出;他說:「我的願望是修補這個在偉大傳統中被打破的『線』,所以現在我用容納胡說八道和謬論精神的藝術理念環遊世界。」
如果要嚴肅地進行分析,斯拉法的創作理念可說是源自義大利的「藝術喜劇」(Commedia dell'Arte),並將卓別林的喜感、貝克特的荒誕、與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寫實劇場形式混合,再點綴以契訶夫和托爾斯泰式的哲思,創造出結合傳統丑戲與前衛劇場的「斯拉法」獨立品牌。斯拉法透過簡單的動作來表達情緒,並藉此重建觀衆對小丑愚笨、逗趣的行走方式所產生的歡樂感,再運用一種出人意外的驚奇與反諷,以及特殊的視覺效果,爲小丑肢體表演添上畫龍點睛的神來一筆。
悲喜交織的《下雪了……》
斯拉法的丑戲掌握了傳統的小丑藝術元素,並增添無數荒誕的新意,簡單卻又深入人心。
以《下雪了……》爲例,劇情始終圍繞在「愛的獲得與失去」這個主題,而表現的題材則全部來自生活之中,例如在霧中找人、尋找繩子的終點、處理蜘蛛網……等等,如果沒有敏銳的觀察力及超現實的想像力,便無法將這些小細節變成一個個扣人心弦的演出片段。在劇中,有一段是斯拉法坐在一個有傾斜桌椅的空間裡,重複從椅子上跌落;直到最後一次,觀衆預期他依舊會跌落時,他卻穩如泰山地坐在椅子上;然後,就在觀衆心理放鬆的那一剎那,他又從椅子上跌落、大聲喊叫。斯拉法深諳如何簡單地運用人性心理節奏的幽默感,使觀衆不設防地開懷大笑。在〈火車站告別〉的段落中,則看到斯拉法將一隻手穿進一件掛在衣架上的大衣,使它頓時成爲一個愛人,運用傳統小丑的表現手法,將「兩個人」的表演化爲一段賺人熱淚的「十八相送」。
斯拉法的「悲喜劇」小丑哲學,則在《下雪了……》的另一段中展現無遺:斯拉法中了愛神丘比特的箭,在身體的極度痛苦中,雖然勉力裝酷,不斷地抽煙和抖腳,最後還是不支跌入觀衆席請求幫助。觀衆自然地伸出援手,幫助斯拉法越過重重座位,途中他還隨手拿起觀衆的礦泉水,借「水」一消心愁,最後回到舞台上,在即將倒下死亡之前,還不忘回頭,把地上的雪拍拍乾淨。
不同於一般馬戲團裡所常見的耍雜技、或是誇張的小丑表情,相反地,斯拉法透過表演中極小的臉部表情及細微的肢體變化,來平衡超現實的戲劇效果。他的表演速度幾乎只有兩種:「慢」和「極慢」,但這也正是他迷人之處,藉此描繪出一個挫折者奇異而破碎的世界,沈痛、惹人憐憫,卻又能緩緩滲出歡樂的感覺。
小丑的聲音
斯拉法也運用了類似gibberish(無意義的聲音)的語言,稱爲「複語」(double language),是指一種聲音,可以在每個人的腦海中有不同的詮釋,而形成一種「雙語言」。在劇中,斯拉法以兩具電話的交互使用,自導自演與愛人的電話交談片段,恍若嬰兒般的喃喃自語。一向在表演上與默劇脫離不了的丑戲,出現斯拉法這樣別出心裁的聲音設計,堪稱一絕。
除了繼續開拓丑戲天地的表演元素之外,斯拉法也不斷挑戰自己的既有成就。自首演開始至今,《下雪了……》的演出內容歷經了無數的改變,每一次的新演出都有容許新發明、新靈感和新想法的發展空間。就這部作品而言,永遠沒有「完成」的時候,可說是一種「創作過程呈現」(work in progress)的演出形式。這樣的戲劇結構,使得《下雪了……》永保與時代互動的靈活彈性,以及源源不絕的創作活力。可惜的是,節目中也因此呈現許多片段的畫面,徒有美感,卻減少了故事整體的連貫性。
與觀衆共築夢境
在節目中場休息約二十分鐘的時間裡,三個小丑隨著火車聲的配樂走入觀衆席,跟觀衆即興互動,而兒童觀衆們對待小丑的方式,竟是不斷地把地上的雪花片扔向他們,到最後,他們不得不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白旗」示意投降,彷彿這是他們早就從巡演世界各地的經驗中歸納出來的心得,人類共通的「劣根」性見諸於此,不免另是一番莞爾。自然地帶動觀衆的情緒與身體一起進行演出,正是《下雪了……》重要的成功法門之一;而結合觀衆的參與,共創舞台景觀,化爲演出的一部分,更是斯拉法獨到的全民戲劇藝術理念實踐:在劇中,當斯拉法手中的蜘蛛網,衍生爲一大片棉絮薄網,覆蓋住觀衆時,全場觀衆自然地舉起手來撥動薄網,燈光下無數晃動的雙手,成了演出中最動人的美景。
表演進行到最後,一支超大型強風扇吹起舞台上無數的紙片,將整個劇院覆蓋在「白雪」之中,觀衆們爲之驚愕不已,這場「身歷其境」的暴風雪,將節目帶到最高潮。接著,小丑們脫掉紅鼻子謝幕,卻又意外地出現五個巨大的沙灘球,從舞台滾出觀衆席,許多五顏六色的大小氣球也從天而降滿場飛舞,舞台上的戲雖結束,原來還另有好戲在後頭!觀衆自然地在場中推起氣球,許多小朋友也流連忘返地打起「雪仗」來。節目便在這樣不斷的讚嘆、驚訝及歡笑中度過,一如夢幻世界的再現,精準、細緻、卻又打動人心。
特約撰述|林美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