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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隊頌讚酒神一景。(柯曉東 攝 台南人劇團 提供)
戲劇 評論/戲劇

悲劇,在戲裡滌淨戲外燎燒

評台南人劇團《安蒂岡妮》

戲外的隱喻意外地貼近了台灣過往的歷史煙塵,劇中鏗鏘的對白

無形中也諷刺了當代政客們的獨斷寡義,從這個觀點上而言,

誰能否認這場中西跨文化交流演出,對台灣民衆的震撼力呢?

戲外的隱喻意外地貼近了台灣過往的歷史煙塵,劇中鏗鏘的對白

無形中也諷刺了當代政客們的獨斷寡義,從這個觀點上而言,

誰能否認這場中西跨文化交流演出,對台灣民衆的震撼力呢?

台南人劇團《安蒂岡妮》

2001年11月17、18、23、24日

台南市延平郡王祠

由呂柏伸執導、台南人劇團演出的希臘悲劇《安蒂岡妮》,秋末在台南府城延平郡王祠的夜空下搬演,十二月初並且移師北上,到台北藝術大學戶外劇場演出,不僅僅宣示了劇團拓展創作領域的雄心,也呈現了南方在地劇團追趕甚至超越北部藝術水平的旺盛企圖。就整體演出效果而言,台南人的《安蒂岡妮》確實足以感動南北不同劇場背景的觀衆。

少見的跨文化劇場風貌

暗夜中冷風偶然吹拂,昏黃的燈光下,久候的觀衆分兩列魚貫進入延平郡王祠四合院的古建築裡,紅色長條椅的觀衆席在主祠堂大殿前石板舖成的廣場上兩側排列。場中聳立著長竿圍成的酒神祭壇,長竿上紅黃綵帶飄垂,巨大的灰色面具四面高懸。頭罩黑紗、身穿對襟長袍、腳著古典高底戲靴的歌隊之一,一手執竹竿,一手拿著白色面具,孤立於祭壇前。

一陣沉重的鼓聲開始了楔子,兩位穿著常民唐裝的歌隊領導坐在祭壇下,以恆春調的〈思想枝〉吟唱了伊底帕斯家族的故事背景,爲對希臘神話陌生的觀衆預做「前情提要」,這段原劇本並不存在的敘事演唱,顯然是爲了本地觀衆而設計的,在主要情節上雖無發展的功能,卻也不露痕跡地舖排出戲劇的背景,同時設定了演出風格的台灣基調。

接著,穿著高腰、帶有東方元素素樸服飾的安蒂岡妮與其妹伊絲米妮出場,在對話中直接切入主要情節:安蒂岡妮意欲違抗王命律法、順應人倫天命,以埋葬曝屍野地的兄長,爲殉難的悲劇埋下伏筆。兩位演員退場後,十位歌隊穿著相同服飾,從大殿兩旁的迴廊踏進表演區,在意象豐富的隊形變化中,誦唱了七雄攻城的希臘歷史典故。之後,新王克里昂,也是安蒂岡妮的親舅,從大殿對開的紅門中緩步邁出,面對歌隊所代表的群衆,宣示著王權的不可抗逆,此刻中國古典建築殿堂的形象,在扮演克里昂的演員身後成爲鮮明的王朝象徵,而一場人倫天命對抗王權律法的衝突,在簡單的情節中開展舖陳。

這一場台語發音、兩個半小時的希臘悲劇經典,便是在唱唸、吟誦與對白間不斷交錯混用,以及充滿符號象徵的場面調度中進行著,其所展現的中西跨文化劇場風貌,以及運用台灣表演文化元素作爲對於古典希臘戲劇的詮釋與想像,無疑是近年來台灣劇場少見的。

展現台語的盎然詩意

以語言表達來看,延續著台南人劇團以台語演出現代戲劇的風格,《安蒂岡妮》的演出可說成功地將希臘戲劇翻譯成台灣民衆雅俗能懂的本土語言,同時又難能可貴地展現出台語特有的優美腔調與盎然詩意,特別在歌隊的諸多唱唸與吟誦中,音韻鏗鏘錯落有致。儘管劇中人名地名直接音譯,儘管故事背景在遙遠的古希臘,我們依然能在台灣的劇場演出中感受到希臘詩人戲劇家藉著詩句所傳達的古典風韻。唯一値得探討的是,在堪稱流暢的對白語言中,演員有時半唸半唱,有時且說且吟,其說、吟與唱之間轉換變化的選擇邏輯無法建立必然的理由,難免偶爾出現了突兀的尷尬和跳躍式的語言鴻溝。

以場面調度來看,導演運用了簡單的道具和歌隊繁複的隊形變化,在意象表達上確實豐富,例如克里昂與兒子海門的相互爭辯中,歌隊先是以克里昂爲中心排成弧形,海門則孤立在弧形圓心的相對制衡點上,彷彿孤軍奮戰的兒子海門對抗著握有絕對王權的父親克里昂,而群衆則站在王權的這一邊;隨後,克里昂的堅持呈現理虧的態勢,海門的據理力爭反而顯示出智慧的呼籲,於是克里昂與海門主客易位,歌隊所代表的群衆反而與海門站在同一陣線,克里昂遂成爲衆矢之的。

當克里昂判定安蒂岡妮幽禁的命運後,歌隊反戴面具以眞實的臉龐圍繞著安蒂岡妮,彷彿眞心安慰著命運乖悖的女人,卻必須將眞意隱藏在冷峻慘白的面具之後;隨之而來的發展,令歌隊取下面具高掛在竹竿上,身體退縮到竹竿之後,遙遙將竹竿上的面具靠近安蒂岡妮,或許代表了畏懼王權而退縮,也或許隱含了群衆世故的諷刺。

再比如安蒂岡妮被送進墓窟的過程中,安蒂岡妮雙臂反架在竹竿之上,身體與手臂的姿態隱隱呈現了背負十字架重刑犯的圖像。歌隊捧著紅綢綵球迎接安蒂岡妮,將綵球送到安蒂岡妮手中,安蒂岡妮隨後赤腳踩踏在原先揹架著她雙臂的兩根竹竿上,歌隊如抬起花轎般將竹竿和人高高舉起,迎娶新娘似的繞行場中,雙腳支撐在竹竿上的安蒂岡妮在悲歌吟唱聲裡,一路將結成綵球的紅綢布條緩緩釋放,兩道蜿蜒的血痕於是拖曳在場中。這樣的安排不僅完成了「嫁入墓窟」的意象,更預示了安蒂岡妮的赴死。而盲人預言家泰瑞希亞斯進場時,歌隊手中的黑傘,忽成遮天蔽日的陰霾,忽似撲翅群舞的烏鴉,地上的紅綢布被拉扯成獻祭的神壇,將演員緊緊纏繞。種種的安排,在詩意中呈現了悲壯與神秘的氛圍,場面確實令人動容。

部分場景的意象模糊失焦

只是,處處可見匠心的場面安排,在部分場景中不免失焦於意象的模糊。例如守衛報信後歌隊的隊形變化,在表現上便無法讓觀衆取得意義上的理解;再比如歌隊頌讚酒神的一場中,歌隊取下酒神面具下的乳房,穿戴在胸前狂亂群舞,或許表現了酒神祭典的顚狂,但是在沉重而急促的節奏中並未能發揮應有的功能,場面反而顯得凌亂,殊爲可惜。

以音樂的處理而言,運用台灣民歌曲調的說唱演出,作爲希臘悲劇中極爲重要的歌隊之表現方法,不失爲一種巧心的選擇,兩位演唱者的詞情表達能力極強,有時蒼涼有時婉約的唱腔具有相當濃厚的戲劇性,作爲全劇演出的樞紐地位不僅具有專業水準,也確實發揮了畫龍點睛的功效。可惜的是,少部分歌隊獨唱轉爲群誦或是銜接演員表演的段落會出現斷層的現象,而兩位演唱者大半居於旁觀地位,並未能與其他歌隊合流於戲劇演出中,在畫面上無法融爲一體而稍顯遺憾。至於打擊樂、月琴、胡琴等配器的選用具有濃烈的台灣民間風味,運用鐵鋁片製造雷鳴音效的做法也有著古樸的趣味,在音樂及音效上創造了統一的風格,但是偶然出現的大提琴演奏,低沉厚重的旋律或許優美,製造氛圍或許也有部分的功效,但是就整體而言無可避免地造成聽覺上的錯愕,難免予人突兀之感。

在表演上,幾位主要演員的表現可圈可點,將人物性格中的剛毅、固執、深情、懦弱等等特質表達無遺,是台南人劇團多年來最見功力的表演。而歌隊的演員們雖然是新手,但經過了「讓身體歌唱工作坊」的集訓,表現上也不遑多讓,在肢體運用上呈現出劃一的整體感與豐富的變化,如果在語言說與唱的表達上能夠再求清晰,當使演出更加出色。

兼具實驗精神與專業創造力

總體而言,台南人劇團的《安蒂岡妮》有著學院的實驗精神,演出上亦呈現出專業劇團群體的創造力。儘管導演的詮釋處理囿於原劇本的篇幅,在比重上克里昂的悲劇色彩顯得勝過安蒂岡妮,但是當觀衆不經意地聯想到三百多年前,以孤臣孽子之心進駐台灣的延平郡王,因其子鄭經狎弟乳母而生子的人倫大逆,下令誅殺鄭經與董太夫人的歷史往事;聯想到古意盎然的延平郡王祠外,口沫四濺的現代選舉戰火正在燎燒,這一場古典希臘的悲劇搬演,在命題上,戲裡的克里昂從王權高過民意的堅持,到最後俯首承認自我主觀的愚蠢,悲劇終究得到精神上哀憐與恐懼的滌淨,而戲外的隱喻竟意外地貼近了台灣過往的歷史煙塵,劇中鏗鏘的對白無形中也諷刺了當代政客們的獨斷寡義,從這個觀點上而言,誰能否認這場中西跨文化交流演出,對台灣民衆的震撼力呢?

 

文字|王友輝 劇場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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