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本地小劇場和美國寫實主義劇場的確有不同的脈絡可循,觀眾在觀賞不同脈絡的演出之後,如果還硬要把兩方放在同一個天平上,不考慮雙方不同的背景,以同樣的基準評斷孰優孰劣,不論對任何一方都顯得不公平。
鴻鴻在上期〈郭文泰在跟誰對話?〉裡回應一二二期筆者〈即時連結郭文泰!〉一文,認為「關鍵在於受眾是誰」,並且舉出哈金與戴思杰等人為例,說明「寫作的語言和出版行為的地點,以及其主要的受眾是誰」,作為在「異鄉」以「非母語」寫作人士,其創作可能的解讀方式之一。鴻鴻並將文學上的例子推展到劇場,認為郭文泰「千里迢迢跑到台灣,……以中文進行表演……而有幸目睹的也只有台灣觀眾」,來說明郭對話的對象,「一定」是台灣觀眾。
哈金與戴思杰企圖對話的對象是否這麼單純地就是歐美當地人士,會不會反向輸出至他們千里之外的母國,乃至傳播到受英語、法語文化圈廣泛影響的其他世界?要說明清楚這件事,需要更複雜且精細的辯證,在這篇以劇場生態為主的討論裡,暫且先放下不談。而筆者的〈即〉一文,則是要批評郭編導的表演,在動機與呈現上,關於受眾的矛盾之處。
即使誠懇,仍有矛盾
在當地演出、以當地語言發聲、和當地演員合作,編導在動機上看起來的確是誠意十足,並且要和當地觀眾對話。不過如同筆者在〈即〉文裡,花了相當篇幅說明,即使在郭的演出作品裡不算最重要、但也佔了演出相當大比例的舞台場景,則是必須放在「美國寫實主義的脈絡」中討論。因此在作品裡面呈現出來的,是編導本身企圖與本地對話,卻因為工具和途徑取自他處,而有顧此失彼,甚至略顯不誠懇的矛盾之處。這一點和鴻鴻所說的「格格不入」──藝術家本身因為流離失所(diaspora)與身處異地等困頓處境,而擁有之特殊心神狀態不同。台灣本地小劇場和美國寫實主義劇場的確有不同的脈絡可循,觀眾在觀賞不同脈絡的演出之後,如果還硬要把兩方放在同一個天平上,不考慮雙方不同的背景,以同樣的基準評斷孰優孰劣,不論對任何一方都顯得不公平。
而評論企圖釐清編導的出身背景,以及可能採取的呈現模式,唯一的目的僅在於:讓我們分析演出時,有依循的框架可以討論,更有可能以較深廣的視野,討論編導的企圖與其藝術理想。並不是因為鴻鴻認為的「意識形態掛帥」,或是因為擁有「這種自卑、不安全感所導致不自覺的排外心態」,才在編導的個人背景上大做文章。畢竟在全球化的今天,能夠吸引更多不同背景、不同國籍、來自不同文化圈的藝術家,共同在這塊土地上創作,才是觀眾的福氣。但是在見到外來創作者的佳作之後,更要深刻反省的,恐怕是他們的創作優勢在哪裡,從何種訓練而來,吸引我們注意的又是什麼地方。甚至,看到像郭文泰這樣一個長期在台灣工作、演出的編導,讓我們想到本地的劇場教育、環境,能否培養出和他一樣擅用舞台技術,成功營造舞台氣氛的班底,甚至多方營造他和本地小劇場人士更良性的互動,才是所謂全球化風潮下,有來也有往的對話。
劇場創作動員多種資源
鴻鴻在文中特地舉出另兩個例子:密獵者《歐風晚餐》和創作社《瘋狂場景》。身為小劇場界元老級人物,鴻鴻一定對這兩齣戲和其他小劇場作品製作過程知之甚詳,箇中辛酸血淚,何足為外人道?哪一齣劇場製作,不是「排除萬難、努力以台灣為創作基地,同時也爭取與更多台灣劇場人合作、多方創造和台灣觀眾對話的機會」?把這段話裡的台灣用家鄉、本土取代,也就是大多數本地劇場工作者的寫照。在此前提之下,鴻鴻又何必「深有所感」,獨厚郭文泰?如果一名創作者的身分特殊,因此被論者以有色眼光對待,自然是不公平的事情。但是論者不能迴避郭文泰的獨特政治經濟處境,對「外圍」條件採取存而不論的態度。尤其在劇場,這種不同於文學、美術等個人主導一切,而需要動員大量社會、經濟資源的創作形式中,如果對於社會經濟條件不留意、或是避開相關論述,是否也容易失之偏頗?
文字|王紀澤 美國西北大學戲劇研究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