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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 聲、歌與樂

太陽如此光輝上升

《亡兒之歌》、續談《少年魔號》──馬勒的歌(四)

馬勒妻子對他上一分鐘還在逗弄孩子,下一分鐘就關上門寫《亡兒之歌》不以為然。而大女兒竟然在五歲的時候夭折,導致馬勒精神與身體的崩潰。《亡兒之歌》一曲成懺。「天以百凶成一詩人」,成就一作曲家。

馬勒妻子對他上一分鐘還在逗弄孩子,下一分鐘就關上門寫《亡兒之歌》不以為然。而大女兒竟然在五歲的時候夭折,導致馬勒精神與身體的崩潰。《亡兒之歌》一曲成懺。「天以百凶成一詩人」,成就一作曲家。

一語成讖的《亡兒之歌》

詩人呂克特悼念接連夭折的兒女,寫了四百三十二首悼亡詩,死後才發表。馬勒以其中五首寫成《亡兒之歌》。詩人一生的傷痛的回憶深刻觸痛了馬勒。馬勒的弟妹中有五個夭折。他最疼愛的弟弟Ernst死於十三歲。馬勒在病榻前寸步不離,講故事給他聽。這是他第一次面對殘忍的死亡。馬勒早年還寫過一部歌劇Herzog Ernst von Schwaben用的就是弟弟的名字。而呂克特夭折的兒子正好也叫做Ernst,冥冥中似有巧合。更殘忍的是,馬勒在寫後兩首時(1904)大女兒將要兩歲,同年又生了二女兒。妻子Alma對他上一分鐘還在逗弄孩子,下一分鐘就關上門寫這麼可怕的歌深深不以為然。而大女兒竟然五歲的時候(1907)夭折了,導致馬勒精神與身體的崩潰。《亡兒之歌》一曲成讖。「天以百凶成一詩人」,成就一作曲家。

〈如今太陽要如此光輝地上升,彷彿夜裡沒有不幸發生〉是一個引子。裡面甚至沒有提到孩子或死亡。但八句四組之中不斷對比的是小我與大我,個人的遭遇與世界的運行,短暫與永恆,悲哀與歡樂。死亡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但是當「一盞小燈在我的帳中熄滅」,卻是如此難以釋懷。

這歌集標誌了馬勒風格的一個新階段。一開始的黑管和圓號的對位是非常少見的。整首歌裡幾乎有一半可以看作是三聲部的複音音樂,整個歌集也大半用的是複音手法,喚起宗教音樂的聯想。

第一句的歌詞說「如今太陽要如此光輝地上升」,音樂上卻是一個下降的旋律。這個安靜的線條,是一個象徵,沉重地壓在我們心上。在黎明之前,新的一天又要開始,無視於夜裡發生的不幸。遭遇不幸的人沒有新的一天的喜悅,世界也無暇顧及你的悲傷。馬勒對最後一句的指示是「顫慄的」。這一句是「保佑世界的歡樂之光」,這裡面有幾重意思;一是因為死亡而警悟到歡樂無常,一是自己雖遭遇不幸仍祝願別人幸福,一是對未來的日子不再有歡樂的期待。除了第一二句以外,每一句歌詞部分之間的間奏幾乎比歌詞本身還長。

〈如今我明白,為什麼某些瞬間你們用如此黑暗的火焰澆淋著我〉。是回憶孩子們臨死前的目光,覺悟到其中的意義。這黑暗的火焰,是孩子們用盡僅剩的力量,向他傳遞的信息。「看著我們,因為不久我們就將遠離,在這些日子裡你看到的只是眼睛,在未來的夜裡只是星星。」是的,死亡不過是回歸自然,再也看不到的眼睛,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但星星是那麼遙遠。

這首歌的時間點是面對死亡的那一刻,孩子們像「黑暗火焰」般的眼神。音樂上雖然調號是c小調,中間有短暫的轉調,可是一直沒有出現主音,所以調性非常模糊。和聲裡很多七度與九度和弦。主題跟第五交響樂的慢板樂章顯然有關,也讓人想起華格納的《崔斯坦與伊索徳》。

女兒與回憶之歌

〈當你的小母親走進門來〉,回憶小女兒在世的時候跟著母親身邊的情景。歌詞非常地真切,描寫出家庭生活的甜蜜。只有在最後嘆息「太早熄滅的歡樂之光」。這裡面沒有什麼人生道理,哲學安慰。只有最直接的白描。只有愛。因為愛,所以有悲傷,所以有夢。音樂上調性非常清楚。馬勒給的表情指示是「沉重的,陰鬱的」。前奏裡,英國號與大管形成對位,大提琴的撥弦像看不見人的腳步聲。當人聲進來的時候,對人聲的指示是「心情沉重的」,在高音部分的長笛和黑管則應該「沒有表情」。就像不懂事的孩子。在第一次提到「那裡,該是你可愛的臉龐」的地方,激動起來。第一段結束前的最低音落在「女兒」“Töchterlein”上。兩段歌詞中間的六小節間奏像是回憶。最後「啊,你,父親房裡/啊,太快/太快熄滅的歡樂之光」是「以爆發的痛苦」唱出的。這一句,從最高音f’在八小節之內降到g,將近兩個八度。這第三首的時間點是現在與過去的回憶,〈我常想他們只是出去了,不久就要回家來〉則是現在與未來。整首詩裡沒有提到死亡,只是比喻作一次外出。然而這也是第一次,詩人再提到孩子們時用第三人稱「他們」。似乎把自己拉遠一些,不是那樣緊貼著死亡,因而也安慰著自己。會在那高處和他們相會,在那裡,「日子很美」。音樂上這是最柔和的一首,幾乎沒有痛苦的表情。弦樂部分飽滿而溫柔。在「啊,不要害怕」的高音那裡,甚至是非常溫柔的pp,還特別注明「溫柔」。像是在安慰自己。唯一著力的地方是「那高處」,有一種莊嚴崇高的嚮往。

然而痛苦還沒有解脫。第五首是激烈的痛苦。〈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風暴》,平常是不讓孩子出去的。但如今他們被抬出去,而父親無權發言。飆風烈烈,苦雨淒淒。死神就悍然奪去百般呵護的孩子,而父親無力抗拒。「以不安的,充滿痛苦的表情」,十七小節的前奏,管絃齊出。天地無情,風雨肆虐。以短促的句子,一句緊接著一句。然後在最後一段,一切都過去了,人聲輕輕的唱,像是溫柔的搖籃曲,弦樂伴奏。死亡或許真是最終的撫慰。在死神的懷裡沒有風雨。

這就是人生,我們都必須接受的人生。

再談《少年魔號》

〈起床號〉,171小節,是《少年魔號》裡最長的一首。馬勒自己非常看重這首歌,他說:「第三交響樂的第一樂章,可以算是這首歌的節奏的練習作。要不是先寫過第三交響樂,我寫不出這首歌。某一方面來說,這首短短的歌包含了我的一切。就像樹幹的橫斷面,可以顯示一棵樹的全部生命一樣。」作曲家可能可能會寫一首歌作為交響樂的雛形,沒聽說交響樂是為一首歌的練習作的。況且第三交響樂第一樂章長達五十分鐘!馬勒這首歌醞釀很久,寫的時候卻很快,而且緊接著鋼琴版立刻就完成了管弦樂版。

這首歌強大可怖。進行曲的節奏從到到尾不斷,像坦克車的履帶嘎嘎輾過。不是很快,但就是無從躲避。輾過房屋,推倒樹木,把人輾成肉餅。馬勒的音樂不再是點到為止,不再是旁敲側擊,就是真真實實地面對戰爭的無情。

歌詞令人毛骨悚然。八段。第一段說「早上三四點之間,我們士兵們必須前進。穿過小巷。Trallali,trallaley,trallelera,我的愛人望下看。」Trallali是鼓聲,出現在每一段。這就是那戰爭怪獸的腳步。第二段說︰「我中彈了,弟兄們,抬我回營去吧」。回答是︰「我沒辦法扶你,我們潰不成軍。上帝保佑你,我必須向前衝到戰死。」第四段︰「弟兄們,你們從我旁邊走過,好像我是死人。你們要踩到我了。」第五段︰「我要敲起我的鼓,要不然我就完了。弟兄們像撒種一樣密密麻麻躺著,像被割過的草地」第六段起開始改成旁敘的口吻;鼓手發瘋般地擊鼓,喚起了弟兄,打敗嚇壞了的敵人。第七段他繼續打鼓,回到了營地,經過他愛人的家。他戰勝歸來團圓了嗎?不。最後一段揭露了真相︰「早晨的時候一排排骨頭架子立在那裡,像是墓碑。前面掛著他的鼓,這樣姑娘才能看到他。」

馬勒的反戰之歌

這歌詞真是悲慘可怖。更悲慘可怖的是馬勒的音樂;歌詞的形式上的結構是民歌式的一再重複,尤其Trallali的部分,內容上卻是逐步推進的。馬勒的音樂也在相似的形式框架中不斷推進變化。馬勒的歌是反戰歌曲。血肉糢糊,慘不忍睹。聲嘶力竭,彈盡援絕。在最激烈的地方鼓聲也是疲憊的,擊在破裂的鼓皮上。對演唱者的指示是「喊叫」、「絕望的」。命定的進行曲節奏貫穿整首歌,從行軍變成死亡之舞。最後一段與第一段遙相呼應,之前有比較長的間奏,彷彿是揭露最後真相前的懸宕。高潮則在第五段到第六段之間,鼓手拾起鼓槌使戰局大逆轉的地方。那裡馬勒用了fortissimo的力度指示,在十來小節裡從D大調轉到相距最遠最遠的降e小調。密集的鼓聲,刺耳的軍號,接連四次。真是經歷了一場大戰。這是描寫戰爭最深切最悲哀的音樂。悲哀的不僅是戰場的慘烈,而更是馬勒音樂裡的悲觀。戰正真的無法避免,人類真的必須重複這愚昧嗎?像被那進行曲驅趕著?

最後一首小鼓手要被送上絞刑台。「我大聲叫喊,跟你們大家告別。我要去渡假了,晚安。」當然這首歌裡少不了鼓聲。而最讓人震動的,是緩慢的,像葬禮進行曲一樣的節奏。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死亡。這是《少年魔號》的終結。

馬勒的《少年魔號》從輕鬆幽默開始,結束於戰爭,死亡,絕望。從蜻蜓點水,到刀刀見骨。經歷了十三年,馬勒在這本詩集裡真正踏入成熟期,踏入四十歲,踏入他生命中的最後十年。

 

文字|金慶雲 聲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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