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製作與目前絕大多數的「指環系列」一樣,把時代設在今日,演員穿著現代服裝。這個「現代化」的導演構思須付重大代價,那就是華格納樂劇的原本故事放在科學發達的今天,不免有格格不入的感覺。這四齣樂劇的人物,大多是天神、精靈、巨人、惡龍;它的場景也往往是河底、天宮、雲端、地底之類的想像空間,若是將他們現代化了,有時未免不倫不類。
今夏八月九日至十七日之間,內子和我訪問了英國的愛丁堡國際藝術節 (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看了十三場演出,包括九月十日晚的開幕音樂會,以及德國名導彼得.胥坦(Peter Stein)特別為藝術節執導的契訶夫名劇《海鷗》。但本屆藝術節最受注目的重頭戲,乃是華格納的「指環系列」,由蘇格蘭歌劇院(Scottish Opera)隆重首演。
長達二十六年的構思創作
華格納在十九世紀中葉花了二十六年構思創作四齣劇情人物相連的樂劇,計為《萊茵河的黃金》Das Rheingold、《女武神》Die Walküre、《齊格飛》Siegfried、及《眾神的黃昏》Götterdämmerung,合稱「指環系列」Der Ring。這四齣「樂劇」的規模與藝術價值向為行內專家尊崇;英國國家劇院的前任藝術總監彼得.霍爾爵士(Peter Hall),在一九八三年首次執導「指環系列」時,曾稱這四齣戲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偉大藝術作品」,他的合作伙伴名指揮家蕭堤爵士(Georg Solti)則稱它為「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人類活動之一」。這部傑作向為頂尖歌劇院挑戰的對象,而偶而一見的製作,也是舉世歌劇迷嚮往的目標,因此,年前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剛宣佈「指環系列」的演出,所有戲票即被搶購一空。
這「偶而一見」四字其實略有語病,德國中東部的小城拜羅伊特 (Bayreuth)也是華格納當年建造劇場、舉辦樂劇節的所在,卻經常上演「指環系列」;在那兒,除了每六年一次的「非指環劇季」外,每年夏天都有三輪的「指環系列」演出。然而拜羅依特的票實在難買,一般觀眾要等上七至十一年才能買到一套,而且還得每年持續不斷地申請。因此,除非別有門路,想看「指環系列」,還是要到其他歌劇院去搶購。蘇格蘭歌劇院今夏首次推出「指環系列」,自為歌劇界的盛事,各地的觀眾自然也紛紛往愛丁堡跑了。
這個製作其實在二○○○年的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已經開始,那年演出《萊茵河的黃金》,二○○一年演出《女武神》,二○○二年演出《齊格飛》,今夏演出《眾神的黃昏》,加上首三齣已經上演的樂劇,組成整個系列。它在愛丁堡僅演兩輪,九月到十一月間則到Theatre Royal Glasgow及倫敦的The Lowry,Salford Quays作三輪的巡迴演出。
這個製作的靈魂人物共有六位﹕蘇格蘭歌劇院的音樂總監理察.阿姆斯壯(Richard Armstrong)擔任指揮,英國歌劇導演堤姆.奧貝理(Tim Albery)執導,希爾德佳.貝赫勒(Hildegard Bechtle)設計佈景,安娜.傑本斯(Ana Jebens)設計服裝,沃富岡.郭貝爾(Wolfgang Gobbel )及彼得.曼佛德(Peter Mumford)設計燈光。其中指揮阿姆斯壯尤其功不可沒,他在歌劇院赤字連連的情況下堅持製作這套成本極高的系列,終於排除萬難將其推出。
對我們這種看過不少現場及影碟版本的資深觀眾而言,蘇格蘭歌劇院的「指環系列」在歌手陣容、樂隊水準、製作規模上僅屬二流,比不上紐約、倫敦、柏林的演出,跟華格納親創的拜羅伊特樂劇節相比,更有一段距離。我曾五度應邀往訪拜羅伊特,看過三十五場演出,這種感受特別強烈;對於絕大部分的觀眾而言,這個系列卻已是很高的演藝享受了。
英德製作的差異
兩地最大的差異乃在劇場的音色及參與者的心態。在拜羅伊特,樂手在開場前絕不調音練習,樂池大部分深藏舞台之下,觀眾根本看不見樂手及指揮。演出時間一到,兩側十幾扇大門準時一關,觀眾席燈光一暗,神奇的音樂就從樂池上端的開口處飄揚出來。這個華格納精心設計、叫做「神秘深淵」(the “Mystic Gulf”)的樂池,這座劇場的神妙音色、觀眾的朝聖心態及觀劇水準,舉世無一能比。
相較之下,愛丁堡的觀眾雖極熱烈,水準也不錯,就少了些對藝術崇敬的心態。有群美國德州來的醫生律師,分明都是華格納迷,男的帶上天神Wotan的「獨眼龍」眼罩,女的帶上女武神的雙角頭盔,整幫人乘了數輛長型禮車來到劇場,雖為電視攝影機的焦點,卻也略嫌招搖了。拜羅伊特的觀眾大多翩翩禮服,愛丁堡的穿著隨便,也是兩者差異之一。
進入劇場,但見樂池中燈光螢然,樂手紛紛調音及作最後的練習,嘈雜聲中指揮入場,觀眾報以掌聲,他也鞠躬致謝,然後揮動指揮棒引出音樂,這是一般歌劇演出的例行公事。與拜羅伊特大不相同的是,「指環系列」的開端,那神奇的一百三十六小節低音大提琴合奏的綿長降E音符,配著陸續加入的巴松管及小號,仿佛混沌初開,依稀河底湧起……這些華格納精心營造的效果,在愛丁堡的節日劇場卻無法獲致。
這個製作與目前絕大多數的「指環系列」一樣,把時代設在今日,演員穿著現代服裝。這個「現代化」的導演構思須付重大代價,那就是華格納樂劇的原本故事放在科學發達的今天,不免有格格不入的感覺。這四齣樂劇的人物,大多是天神、精靈、巨人、惡龍;它的場景也往往是河底、天宮、雲端、地底之類的想像空間,若是將他們現代化了,有時未免不倫不類。
「指環系列」中頗大篇幅的情節,是敘述一個侏儒花費十幾年的心血將大英雄齊格非扶養成人,目的就想藉那青年之手,將一把折斷的神劍重鑄,讓這英雄用這把寶劍屠殺惡龍,奪取那隻神奇指環(因此叫做「指環系列」)及其他寶藏。放在神話式的古代自然講得過去,放在科技發達的今日則未免牽強:何必如此麻煩呢?用把機槍或一顆手榴彈,豈不可將惡龍輕易解決?愛丁堡的「指環系列」以及正在拜羅伊特公演的「千禧年指環系列」均犯這個毛病。下面敘述的,是愛丁堡「指環系列」某些主要場景的處理,我也會陳述一些著名演出的實況,談談其他導演如何呈現這些場面。
相同的劇情不同的製作
第一齣戲《萊茵河的黃金》,向為導演和設計師的夢魘。它的第一場發生在萊茵河的河底,開幕時三位水仙正在裸泳戲耍。在內行眼中,這場戲應是整個系列的基石,是否處理得當,往往影響後面三十幾場戲的基調。以往的演出常將三位萊茵河水仙用鋼索吊起,在「水幕」後作浮沉狀,卡拉揚在一九七○年代的製作,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在一九八九年的製作,就用這類處理。華格納在一八七六年首演此劇時,曾讓水仙躺在三個下有輪子的高架上作泅水狀,同時讓後台人員將這三座高台左右前後推動,營造浮沉的效果。英國的霍爾爵士在一九八三年應邀赴拜羅伊特執導「指環系列」時,讓三位全裸的女高音在玻璃泳池中淺游,利用光學折射原理使觀眾產生裸女在深水中潛泳的幻覺,更是該年大家談論的重點。
在我看過的四次拜羅伊特「指環」演出中,二○○○及二○○二年的製作就把河底改成沙岸,三位水仙穿著泳裝,在一艘破船的四週遊散,舉止頗像找尋顧客的妓女。一九九五及一九九八年的製作較為抽象,幕啟時只見三位水仙坐在一座狀似蹺蹺板的金屬架上,讓她們隨著架板的轉動升降而「載浮載沉」,襯著一塊代表河水的巨大金屬背幕,幕上還有略似「按摩浴池噴嘴」的攪水動感,視覺效果相當美滿。
愛丁堡的這場戲,視覺效果就差遠了。台上僅放五片象徵水浪的白板,襯著兩塊代表星空的景片,三位水仙就在這「水浪」間走動,並無游泳或浮沉的感覺。第四齣樂劇《眾神的黃昏》,有場英雄齊格非與水仙見面的戲,場景應為萊茵河岸,導演居然把它設在一個「上空酒吧」中,三位水仙穿著緊身時裝,活像到酒吧裏勾引男性的新潮婦女,有一位還到下有燈光照射的玻璃台上跳舞,無怪一些看不順眼的觀眾,要大聲噓叫了。
《女武神》三幕一場眾武神在天際策馬飛馳的場面,也為觀眾翹首以待的高潮。一九九五、一九九八年拜羅伊特的演出,只見一眾女將站在七片發光的條狀鋁筒中,鋁筒隨著強勁的音樂滿空飛舞。我曾導過「空中飛人」的場面,深知其中的技術困難;我僅飛起三人,飛行途徑也極簡單,已經花了我及英國專家很多心血。看到此處的七女滿空飛舞,想到它的絕難技巧,我只有衷心拜服了。
二○○○年的「千禧年指環系列」首演時,演到同一場面,但見一眾穿著頗像修理飛機技工的粗獷女將緣著繩索自堡壘高處沿壁而下。二○○二年夏天更進一步,她們的天際飛降分明經過專家調理,形成一組相當美觀的空中雜技。相比起來,愛丁堡的製作同樣相形見拙。那兒的女將也頗粗獷,穿著略像修車廠的女工,有些女將的臂上還帶刺青。她們並不飛舞奔馳,卻忙著猛喝啤酒,而冰箱也是岩石旁邊的主要道具。
舞台呈現的艱難
「指環系列」結束前的二十分鐘高潮戲,華格納要求女主角點燃上置男主角屍身的柴堆,然後騎著駿馬投向熊熊烈火殉情。此時萊茵河突然泛濫,三位水仙趁水而至,將大火餘燼連同那隻神奇指環一齊沖向河底。壞蛋Hagan投身水中奪取指環,卻被水仙拉向河底淹死,天地重歸平和寧靜。這些頗似電影特技的舞台效果,在華格納的音樂中可以充分描敘,但在舞台上逐一呈現,又是多麼艱難的使命!
一九九五年與一九九八年拜羅伊特的演出,女主角將虛擬的火把投向舞台深處時,那塊上述代表萊茵河水的巨型金屬幕就緩緩自上空落下,幕上呈現火紅的顏色。女主角並不騎馬,僅僅召喚台側虛擬的寶馬隨她投火殉情。當她奔向舞台深處的「火堆」時,那塊紅色的金屬幕緩緩前移,也慢慢轉成河水的綠色。此時三位水仙上場,與藏身舞台一側的壞蛋格鬥,終於將他拉入「水中」不見。己至台前的綠色金屬幕緩緩升起,顯現舞台深處的天宮,它以幾十根會發彩光的纖細光管代表。正當此時,舞台底部升起十幾面火紅的布料,代表焚燒天宮的火焰。天宮細管的亮光漸次熄滅,黑色的背幕緩緩降下將它遮起,象徵天宮的毀滅。此時燈光再轉,舞台台板發出可愛的藍綠色,襯著黑色的背幕分外動人,隨著音樂的結束,大幕緩緩落下,整「系列」告終。
在我看過兩次的「千禧年」製作裡,這個繁難的場景卻被導演以虛擬手法一筆帶過,僅由音樂交待一切。最後兩分鐘裏,觀眾看到穿著日常便服的歌手、合唱隊員及後台技工四處湧出,走向舞台終端的鐵閘,此時閘門緩緩上啓,顯出門後的萬道霞光……。
導演悲觀的理念
愛丁堡製作的最後場景處理,反映了導演對人類前途悲觀的理念,在此應該詳加敘述。當英雄齊格非的屍體被群眾抬下時,女主角獨自一人在台上唱出她的哀思。最後她點燃一根樹枝奔向台後,後方火光頓現,群眾慌忙跑上,手持一些狀似大型炮竹的物件,可能代表洲際飛彈等毀滅人類的武器吧。他們把這些物件放在地上,然後轉身對觀眾怒目而視。這個怒視觀眾的處理,使我聯想到法國導演Patrice Chéreau在一九七六年為拜羅伊特執導的「百週年指環系列」,最後也有這樣一個「群眾轉向觀眾,對他們冷目而視」的結局。當時初看影碟,看到這個結局安排時,曾給我頗大的震憾。
此時,數片軟質景片次第降下又再升起,最主要的景片上繪數百兒童的死亡面容,另一片上但見萬千骷顱成行排列,背景是半輪血紅的太陽,也似核彈爆炸。接著,一道半透明的黑幕下降將舞台遮起,在劇場歸於全黑之前,顯現其後的另一景片,上面赫然一朵核彈爆炸的菌雲,導演的意圖至此完全明確。而此時的音樂,卻是系列最後一分鐘絕美地回歸平和寧靜,與這悲觀的視象形成並不恰當的對比。至此,我在激賞奧貝理先生在系列中某些精采導演手法之餘,對他結局處理的違反華格納原意,倒有一些惋惜了。
可是在場的觀眾卻如癡如醉,對謝幕的歌手、樂手、合唱隊、以及數位主創人員都以非常熱烈的掌聲與歡呼致謝,就連導演出場謝幕時,也未聽到過多的噓聲。畢竟,這部長達十六小時的四齣樂劇,終於在排除萬難的情況下順利首演了,有幸看到的數千觀眾,又怎能像我這樣地吹毛求疵?
平心而論,這套「指環系列」還是頗有長處的。樂隊相當整齊,在阿姆斯壯領導下奏出十六小時極端繁難的樂章,殊為不易。幾位主角雖乏國際知名度,唱來均頗稱職。飾演女主角Brünnhilde的Elizabeth Byrne女士是位後補,最後階段匆匆參與,但唱來似模似樣,將來應有前途。男主角Siegfried是華格納樂劇中最難演唱的角色,Graham Sanders唱得有些聲嘶力竭,但也終於頂了下來。難得的是,男女主角都頗年輕,因此也符合劇本的要求,這種現象在一流劇院的演出中,卻是很難見到的。
文字|楊世彭 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戲劇舞蹈系榮休教授,香港話劇團榮休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