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樂史所供奉的神祇基本上都具備反抗、顛覆的特質,方能促進音樂史時期/流派的演進與循環,然而音樂學者在評述當代音樂創作時,是不是也意識到在悍衛「正統」美學的同時,有時也不免流露「反動」的姿態?
日前音樂學者顏綠芬接受國科會委託,進行德國境內音樂評論與生態互動的研究計畫。接著在《民生報》發表「我們需要經常性的音樂評論」一文,表達了希望結合學界與媒體爲國內貧瘠的樂評環境,帶來些許生機。
顏綠芬的「呼籲」並非無的放矢,如果我們同意樂評對於生態的改造具有正面意義,那麼樂評的「短缺」不正恰當地反應了現階段由表演者、樂評人、與媒體所共同營造的評論行爲,其實是相當具有「政治」性格的。讓我們回顧幾則由樂評所衍生的重要事件:
都是「鄭成功」惹的禍?
去年十二月,楊忠衡在《自由時報》發表了對許常惠所作歌劇《國姓爺鄭成功》的樂評,隔年二月,由年代支持、楊忠衡所主導的《音樂年代》突然宣佈停刊。對於這兩件原本沒有必然相關的事件,樂界人士多有揣測,而當事人透過報章媒體微妙指陳兩造事件之原委,則令人不得不加以聯想。有趣的是,作曲家錢南章在民生報發表同部歌劇的另一篇樂評,卻被指爲「拍馬屁」、「不敢得罪大老」,旁觀者相互攻訐的火力,一路從報紙燃燒到網路。
樂評的所引發的不同「讀者反應」及論述陣營的對峙,其實是司空見慣。八十七年《表演藝術年鑑》座談會議上,引言人林谷芳在評論國內「樂評生態」時,一句「隨性主觀、同仁封閉的隨性行爲」,就惹來評論人的抗議連連(見八十六年《表演藝術年鑑》)。而在甫出版的八十八年年鑑裡,執筆人梁銘越則是以「寒愴與『無厘頭』的台樂音樂生態及樂評」總結了去年的評論表現。
對照當前台灣藝術評論(包括視覺、劇場、舞蹈、文學評論)的日益蓬勃,音樂卻在整體表演活動量相對多數的情況下,樂評數量反而最是稀少。目前除了《民生報》、《自由時報》及《表演藝術雜誌》每月零星的評論外,晚近開發本土樂評用力極深的《音樂時代》已停刊,原班人馬雖在視覺藝術雜誌轉型的《新朝藝術》重聚,然而樂評在看似明亮的千禧年裡,卻是硬生生的缺席了。
「批評」的傳統
當前台灣的藝術評論有一個清晰的走向,大致是跟著五〇年代盛行於歐美的「新批評」(New Criticism)傳統而來的,這種批評的特徵基本預設了作品是獨立且向外敞開的,任何「批評」都是對於作品在意義上的的挖掘與創造。這樣的情形即使在後殖民論述、後現代、女性主義修辭紛紛出爐,仍然左右了當前的批評方向甚至直接影響表演創作。
這類批評傳統源自於劇場與文學界評論人力的「親密交流」,有一部分則得力於台灣劇場界向來的外文系「血統」及養分。比較起來,音樂評論者的來源似乎就顯得分散而「多元」:一爲資深的唱片愛樂人,二是音樂學者,另外則是表演者。
唱片愛樂人士緊握著版本傳統,可以細數西方各種流派、風格演繹的錄音美學,對於當前台灣表演活動的傾向與發展卻毫無所悉,因此在論述時動輒搬動已「入土」的大師與國內演奏家相較,完全無視於唱片工業在「製作」上可能衍生的道德問題;而地域差異所帶來的風格、詮釋甚至是主體性的討論,則從來沒有成爲評論的焦點。
若照其他領域的發展現況,音樂學者所具備的史觀與學術訓練,理應最有希望成爲樂評的重要生產者。以目前幾所招收音樂學(musicology)爲主修的大學院校爲例,論文方向除了以傳統「實證」角度,向西方歷史音樂學靠攏的研究外,學院的音樂論述在解嚴前後的「台灣意識」符咒籠罩下,用功最深的其實是民族音樂學門,其次就是零星幾篇援用口述歷史所織就的台灣早期音樂家研究。至於當代演奏美學的探討與釋義、跨文化研究、音樂創作現況,或者晚進反美學的研究傾向,學院論述者似乎不爲所動,在評論時繼續以身爲作曲家萬神廟(The pantheon of great composers)的守護者自居。不過有趣的是,古典音樂史所供奉的神祇基本上都具備反抗、顚覆的特質,方能促進音樂史時期/流派的演進與循環,然而音樂學者在評述當代音樂創作時,是不是也意識到在悍衛「正統」美學的同時,有時也不免流露「反動」的姿態?
至於演奏者身兼樂評的角色扮演,在台灣可以說是最普遍、也最爲人所詬病。首先是專業的迷思。古典音樂向來被閱聽人認爲是門檻較高、甚至帶有鮮明階級性質的藝術。它的抽象、非具體特質,使得音樂評論經常在「推廣音樂」的旗幟下扮演「教育/指導」的角色。因此演奏者對於詮釋的主觀意見,經常佯裝成爲客觀的評論,挾著解說員的口吻,給予「正確與否」的美學評判。若我們套用「文本」(text)閱讀的概念,「主觀」的評述角度其實並不會衍發爭議,然而古典音樂界向來有恃無恐的「正確」美學,是不是應該在世紀末的時空裡,「稍稍」進行解構?
語言的使用
「想像力的消失」是台灣學院教育長期仰賴西方古典音樂的最大損失,我們沒有欣賞音樂的傳統,對於音樂情感的描述與修辭能力,甚至品味的評判標準,都相當程度受到媒體與西方「軟體評鑑」概念的好惡影響:諸如「音樂的動態、音準的概念、強弱的對比、音色的質地」,本地的樂評偶爾不加思索照單全收,有時甚至用來要求受限於空間/物理原則的現場音樂會,在論述的過程中,也完全不去檢驗歐美唱片業者與唱片評鑑的同謀關係。從那些其實比較像「購買指南」的唱片辭彙中,我們不知仿作了多少僞樂評,抄襲了多少西方的偏見。
樂評與當代創作
當然,國內評論並非沒有「獨立思考」的習慣。迥異於西方最大的例證,莫過於本地樂評對於當代創作的憎恨與愛。以英國的企鵝評鑑及留聲機大獎歷年來的評選看來,其展現對於「本國」及「當代創作」的敬意相當顯明,有時甚至是愛國主義、熱心過度了。然而當前台灣在政治光譜幾度流轉的現實裡,掌握創作展演權力的仍然只有少數具有政治圖騰的音樂家。有趣的是,不知本地的樂評是否正藉著深意識裡表達「現實政治」的不滿,對這些作品通常只有無休止地景仰或完全鄙夷,因此樂評角度經常流露的是人格上的繪聲繪影,評論行爲中涉及音樂反而微乎其微。
不過,當代作品的稀少確實是不爭的事實。目前除了大型樂團零星的「委託創作」,及少數如「春秋樂集」、「十方樂集」的長期經營,屬於整場個人作品發表、創作歌劇都付之闕如。連戲劇舞蹈界爲新創作尋找配樂時,都不禁要高呼「我們的作曲人才在那裡?」
音樂創作在整體的表演活動裡,尚屬零星點綴的性質。這或許也可說明相較於戲劇舞蹈界創作力的旺盛,有心耕耘樂評領域的寫作者正面臨「無作可評」的宭境。
新世紀前瞻樂評
唱片工業喧嘩了一世紀之久,最近已經在一陣合併、凍結古典部門的聲浪中自食惡果,樂評的衰敗有理由歸咎於人們已經失去走向廳堂聆聽音樂的樂趣,而蓬勃的唱片出版業正是始作俑者。
一九八九年卡拉揚去世之後,以德奧音樂爲古典音樂霸權的時代已經崩解,當代具有地域風格的創作是另一個新的起點。已經有愈來愈多音樂學者證實,隨著每個時代美學觀點的殊異,「音樂詮釋並無放諸四海皆準的標準。」而唱片工業在二十世紀無限地擴張、世界音樂的各種變異風格,也讓我們無奈地承認音樂並非無國界的,然而科技與交通的發達,卻帶給了文明世界「跨越」的可能。
各種風格、詮釋在古典音樂上的相遇與交流已成爲歷史之必然。任意獨斷特定演奏才是正統,已經貽笑大方且不合時宜。可喜的是,國內樂評正在試圖脫離「批改作文」的批評方式,近來在評論場域上已經漸漸展現不同的風貌:新進的音樂學者陳漢金在一篇表演生態總評文章中,對於音樂節目大量傾銷「崇尚通俗格調的東南亞新興國家」多所指謫,頗具「文化工業」批評的力道。而羅基敏評述中法混血的《梨園幽夢》時流露的「東方主義」式的思考,則令人不得不想起以後殖民論述起家的薩依德(E. Said)。
樂評正在反映時代的趨向,演奏家已經不是唯一製造音樂的人了。
(本刊編輯 黃俊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