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是一個太複雜的演說家。常在還沒有充分發展時就岔開主題,但他總曉得自己要說什麼,遠兜遠轉地又回來。小題大作,歇斯底里。白裡翻纏,死中求活。他怕自己說不清楚,標題不夠,還得加上歌詞。卻好像更離題了。但他那麼認真,你知道他是有道理的。然後在越來越長的最後一樂章,說了又說,咬住不放,非要你感動不可。
算算居然已經十年了。在國家音樂廳,路德薇希的全球告別巡迴演唱倒數第二場。「我死了,對於世界的紛冗/安息在一寂靜之地/獨自活在我的天空/在我的愛裡,在我的歌裡」,那熟極如流的旋律似乎是從我自己的胸中舒放,緩緩地,從低而高,停駐,再上升,來到一個沒有人跡的所在。全然的乾淨與自由,俯視著凡塵。
那是馬勒的歌。〈我與世界失去了聯繫〉。在馬勒「不純粹的」歌中,最純粹的一首。那是告別人群的悲哀,又是終於只屬於自己的欣喜。這是路德薇希的告別,一位最偉大的馬勒歌手。這是每個人都將面臨的告別,只是到得了到不了這個境界。
令人不安的美麗音樂
三十五年前,我隨蕭茲老師開始認真唱德文歌。舒伯特,舒曼,布拉姆斯。浪漫主義的歌,每一首都是一個純粹的夢境。純粹,因為那種美麗是透明的。夢境,因為是在現實之外。那是在日色漸暗的午後,泡一杯茶,展卷讀詩。粗礪的生活就被摒除在立燈的光圈之外。讀著讀著,舒伯特坐到鋼琴邊彈奏起美麗的旋律,舒曼神情恍惚,把雲堆垛成奇異的形狀。音樂浸泡著,溫柔地舒開詩的葉片,讓它們心甘情願地沉落,杯底茶色逐漸泛起。歡樂或悲哀,都是恰如其分的優雅。
還能有更美的歌嗎?浪漫主義是永遠的。像那樣的抒情詩,只能配上浪漫主義的音樂。
然而唱到了馬勒,感覺不一樣了。馬勒的歌不再純粹。他捧來的詩集《少年魔號》就已經兩樣。裡面包含了許多不是那麼柔順的東西。拼貼,蕪雜,瑣碎,冗贅。那音樂也常是美麗的,但令人不安。不安定,不只是因為大量的不和諧音,更是作曲家不安心理的反映。
那是再上一個世紀末。開到荼靡花事了,浪漫主義的夢總要醒來。華格納不再滿足於抒情詩的輕愁淺恨,在龐大冗長的樂劇中無限擴張愛欲死亡。荼靡荼靡,荼毒靡麗,何以為繼?
音樂的口味越來越重。樂曲更冗長,樂隊更龐大,音響更刺激,題材更聳動。馬勒和理查‧史特勞斯把小歌都配上管絃樂。藝術歌最獨特的魅力,獨白似的私密性,似乎要動搖了。的確,浪漫主義首先讓人想到的是情歌,而馬勒卻總是在談人生,世界,死亡。當然也還有愛,只是那好像不是特定的愛情,而是是另一更廣泛的,對人世的眷戀。
年輕的馬勒也寫過熱烈的情歌。《旅人之歌》,是自傳意味最濃厚的私密作品。這題材和舒伯特的《美麗的磨坊女》或《冬旅》何其相似。然而大不同的是馬勒的主角既是當事人,又是跳脫出來的旁觀者。我們不確定,馬勒到底是要告訴我們一個愛情故事,還是從其中獲得的哲學教訓。當舒伯特的磨坊小工自溺於哀傷,馬勒的旅人藉著自然的力量治愈了自己。年輕的馬勒,似乎就已經找到了答案。還是他結論下得太早?
這歌集裡有貫穿馬勒一生的基本命題。一方面是誇大,戲劇性,近於自虐自憐的不安。一方面是哲學的自覺,對自然的迷戀,對美的耽溺。
以鄙俗反風雅,把小歌寫成交響樂
在這之後,是《少年魔號》時期。這民歌集大多是下里巴人,言不及義。而馬勒偏說是好的。執意以鄙俗反風雅,標榜其中自有微言大義。對任何詩人的作品都不屑一顧。十三年間從其中挑選譜寫了二十四首,超過他藝術歌總數的一半。這樣不登大雅的歌詞甚至進入交響樂。第二交響樂第四樂章,〈太初之光〉,女低音「非常莊重地,但是樸素」唱出的歌詞,天真得近乎村愚。到第五樂章,他不得不乞助於詩人更「高級」的〈復活〉詩句。但奇怪的,透過馬勒的音樂,那樸素的信念竟好像是深刻動人的。
這一個時期,似乎他已經對浪漫主義式的愛情免疫了,掛著嘲諷的面具。《少年魔號》裡的談情說愛,都帶著玩笑的性質,竟沒有一次是傷感認真的。要不就是童歌。有一首小歌〈夏日換班〉,炎炎夏日,窮極無聊。「布榖鳥從柳枝上跌死了,跌死了,誰來給我們唱歌?」是童言無忌的無知無情,沒心沒肝,瞎鬧起鬨。旋律好玩又好聽。但忽然間,一種悲涼會滲進來。這歌的旋律也進入了第三交響樂。
馬勒的悲哀與憤怒源於更廣大的人道關懷。如〈塵世生活〉中餓死的小孩。或他偏愛的軍隊,鼓聲與號角。《少年魔號》歌曲中以士兵為題材的佔了八首。從趾高氣昂,逢場作戲的愛情,到上絞刑台的逃兵,午夜被鬼纏的哨兵,陣亡者歸鄉的魂靈。到了最後的〈小鼓手〉,〈起床號〉,一片殺伐之音,慘厲不可聞。馬勒這麼迷戀士兵的題材,或許因為那可以讓他表現最不和諧的音響,最悲慘的處境。他把小歌寫成了交響樂。
桀傲不馴的馬勒樂隊
寫歌的同時,他也在寫交響樂。他的妻子阿爾瑪對第一交響樂的評語是:「風格大雜燴,震耳欲聾,摧殘神經。」馬勒的樂隊雖然龐大,但每一種樂器都能清楚地被聽到。這應當是他作為指揮家的獨到之處。但連這個也是令人不安的因素。交響樂作曲家的天職本來似乎就該是把樂器們訓練成條理井然、進退有節的軍隊,越是龐大,越當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把它們融合成各種色彩交錯的織體。可以細細分析,也可以不分析。
然而馬勒的樂隊裡各種樂器卻常常是桀傲不馴的。誰也不服誰。隊伍裡摻雜著身批虎皮,頭戴犀角,執著各式各樣奇怪兵器的蠻族士兵。第六交響樂裡的英雄就是帶著這樣的隊伍出征的。一開始就是戰鼓。精神抖擻的,但就是隱藏著不安。像從一個斜面向下奔跑,似乎來勢洶洶,其實隨時可能跌得灰頭土臉。馬勒的音樂是傾斜的,靠著衝勁維持著危險的平衡。讓人忍不住想用手去扶一扶。但沒有用,那幾層樓高的海浪在下一刻就要崩塌下來。這還是馬勒最中規中矩的交響樂。充斥著奇異的音響,三角鐵,牛鈴,金屬片。木槌,掃把。連絃樂也常常是聒耳的。
馬勒是一個太複雜的演說家。常在還沒有充分發展時就岔開主題,但他總曉得自己要說什麼,遠兜遠轉地又回來。小題大作,歇斯底里。白裡翻纏,死中求活。他怕自己說不清楚,標題不夠,還得加上歌詞。卻好像更離題了。但他那麼認真,你知道他是有道理的。然後在越來越長的最後一樂章,說了又說,咬住不放,非要你感動不可。
馬勒的交響樂表達的思想更多於感情。第二號交響樂就以復活為題。第三號意圖表現森羅萬有。那被維斯康堤用為電影《魂斷威尼斯》配樂的第五號中,有〈我與世界失去了聯繫〉的旋律。第六號彷彿自況,預見自己的一生,第八號千人交響,以浮士德終篇讚頌永恆的女性。至此,馬勒完成從指揮家到作曲家的跨越。真可躊躇自滿了。
莫名不安與恐懼成為真實的痛苦
雖然第八號是題獻給妻子的,在感情生活中,馬勒,就如所有追求事業成功而忙碌的男子,再加上自我中心的藝術家性格,顯然是一個樣樣自以為是的大男人主義者。四十一歲,他娶了相識才幾個月,比他小十九歲,號稱維也納第一名媛的美麗才女阿爾瑪。他對阿爾瑪的創作殘忍的「忠告」 (「你的唯一職業就是我的妻子」)。每年暑假他把自己關在小屋裡作曲。他們的蜜月旅行根本就是演奏旅行。樂團,妻子,乃至世界,都聽他指揮。而他,只侍奉音樂。
他終於還得在《少年魔號》之外尋找可以表達自己的詩。一九○一年忽然開始用呂克特的詩作曲。那一年,他曾大出血幾乎喪命,〈夜半時分〉或許是這種經驗的反映。〈如果你愛的是美〉,是給新婚妻子的禮物。而寫作〈我與世界失去了聯繫〉的時候,他的指揮事業其實如日中天。
而阿爾瑪不能原諒不能理解的,幸福成功的馬勒,為什麼要去寫〈亡兒之歌〉。是對辛辣題材的偏嗜,還是深心裡的不安?
一九○八年,如第六交響樂中的三記重錘,馬勒經歷了致命打擊:女兒瑪莉夭折,自己心臟病發,職位被排擠。
從前莫名的不安與恐懼,成為真實的痛苦。從前以作品撩撥的未知命運,現在揭下面紗,露出駭人的面孔。探索者終於發現真相,代價是必須以生命換取。從來他都在與時間賽跑,現在更急,因為死亡就在前方。他懊悔著浪費了的愛情,對妻子獨立人格的剝奪,一心想要補償。卻還要發現,妻子已經愛上了別人。
這時的馬勒,才真正為自己而創作。《大地之歌》,回顧著青春與美,喟嘆生命的短暫無常。孤獨,逃避,退隱,告別。沒有人能夠久留。他不再知道答案。答案已不再重要。他知道,春天仍將美麗地綻放,天空仍舊蔚藍,永遠永遠,在自己離去的時候。
生命不可取代,不可重來。馬勒一生的戰戰兢兢,惶惶終日,只為留下他的歌,在他自己已經不能見到的天空裡迴繞。
他還是浪漫主義的最後一個純粹的夢想家。
文字|金慶雲 聲樂家 尤善德奧藝術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