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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的中年

臨死的契訶夫大量吐血,醫生努力急救著,包括將冰塊放在他胸膛,他最後回答說:「算了,你不必把冰塊放在一個空空的心靈上。」

臨死的契訶夫大量吐血,醫生努力急救著,包括將冰塊放在他胸膛,他最後回答說:「算了,你不必把冰塊放在一個空空的心靈上。」

九八年夏天在莫斯科自助旅行,對這個開始激烈變化的城市充滿矛盾,緊張的警覺和興奮的驚奇交織而來。在托爾斯泰舊宅改建的紀念館裡,吃盡幾位老婦管理員官僚十足的排頭以後,忽然想起契訶夫《六號病房》裡那位列根醫師,是一位遵守托爾斯泰者。這位堅持著不抵抗主義的醫療者,也是象徵托爾斯泰宗教家一般的社會改革態度的代表人物,最後卻在向來主張暴力,並且以鞭打病患進行管理的尼其塔恐怖的毆打下死去。

寫下這作品的契訶夫已經三十二歲,開始對托爾斯泰近乎宗教的社會理論感到幻滅。儘管這兩位老少作家終其一生還是維持相當不錯的情誼,托氏還是埋怨這年輕作家「信仰不堅」,而契訶夫還是堅持他的出版家將廿六、七歲時寫的宣揚托氏理念的文章完全刪除。

一位逐漸成熟的創作者,從年輕走到了中年,卻開始要面對自己信仰的瓦解,將是如何的生命處境?

壓抑而多情,造就契訶夫的「節制」美學

去年在華山看《彎曲海岸長著一棵綠橡樹》,黎煥雄版本的契訶夫,幾乎全是隨著八○年代小劇場運動而生產出來的劇場工作人員,導演、許多演員、舞台設計……,不知不覺也中年了。這一晚的華山,深邃的舞台十分幽默而寧靜,中年的困惑不再有年輕時那種吶喊和撞擊,卻果真是永遠不停止延伸的彎曲海岸。

契訶夫是壓抑的。他的童年等於是父親不可思議的暴力,以致於上學以後對同學表示「爸爸從不打他」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日後經常提起「我自己沒有童年」,乃至於影響到他的創作:從來沒有小孩的角色。

契訶夫卻也是多情的。破產的爸爸,自私地一個人跑到莫斯科躲債;最後,無法招架經濟壓力的媽媽,也不得不攜帶其他兄弟姊妹離開塔干洛小鎮。十四歲的契訶夫中學才剩兩年,不忍心中輟,開始一個人家教養活自己,最後還是靠自己的成績拿到小鎮議會的獎學金,到莫斯科大學學醫。儘管成長辛苦,但他一輩子始終掛念弟妹,甚至因此在文壇初露頭角時,立刻在莫斯科郊區買下一個農場,全家終於可以團聚住在一起。

因為壓抑和多情交織而成的矛盾,他藝術表達方法的主張一直強調情緒的節制。他在信裡自稱「不時反對作者自身的情緒放縱」,他要求演員就像平常生活的方式去表演,他還告訴同行說:「你記得獵人怎麼打麋鹿嗎?若麋鹿也用可憐的眼光望著獵人,沒有一個獵人能狠心下手的。」他是這般地壓抑,以至於連婚姻也害怕了。

因分離而親密的夫妻關係

當其他五位兄弟姊妹都結婚以後,大家都爲他的婚姻焦急了。他寫信回答說:「我的條件:是一切照舊,她仍住在莫斯科,我住在鄉下,定時的探訪會面,我不能忍受天天都生活得快快樂樂的。」還說:「我一定會做個好丈夫,但我希望我太太像一個月亮,不會整天都出現在我面前。」

眾所皆知,契訶夫最後雖然還是結婚了;不過,那是許多條件下的婚姻。在四十歲那一年,他的確因為深愛這位女演員奧爾嘉.柯妮柏(Olga Knipper)而結婚,寫的情書也都直接陳述自己的愛,不再像年輕時另一場戀愛的曖昧。契訶夫年輕時寫了很多極其美妙的信給妹妹馬莉亞的朋友麗吉亞.米吉諾亞。全家都看得出他愛上了這位「金髮的麗吉亞」,可是這些信裡永遠是頑皮的,充滿嘲弄的口氣。最後,失望的麗吉亞和契訶夫的朋友波塔奔可結婚了。

四十歲的契訶夫已經是肺癆嚴重復發了。也許是他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吧,也許太太不一定是月亮,但自己將是沉落西山的太陽。也許是奧爾嘉的職業吧,一位經常巡迴演出的傑出演員;雖然奧爾嘉一直寫信表示想念他、擔心他,他卻以「藝術第一」的理由堅持奧爾嘉不可爲婚姻而放棄表演事業。契訶夫這種不知如何親密相處的個性,在歐珈的一封信裡寫得很清楚:「你很幸運,你總心平氣和,沒有什麼煩惱;我有時覺得你對分離、情感和變化,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四十四歲生日那一天,也是《櫻桃園》首演的日子。藝文界的朋友決定在第三幕和第四幕之間,安排肯定他成就的演講和贈禮,可是,契訶夫卻消失了。後來他被勉強帶到劇院,觀眾卻發現他早已站不穩。首演完畢,回到雅爾達養病,四個月稍稍調養後,在醫生建議前往南德黑森林繼續療養,到巴登威勒不久就去世了。

面臨中年,心靈陷入重重柵欄?

在我莫斯科的旅行,將要四十歲前最後一次卅日的自助旅行,忽然想起契訶夫。旅遊指南說莫斯科南部小鎮墨里可荷夫有座契訶夫博物館,我十分想去,最後還是在無限猶豫中放棄了。

那一年的莫斯科,對一位台灣旅客而言,還是限在重重障礙裡。俄航從香港直飛的航線還沒開始,莫斯科機場除了存心敲詐的計程車司機,沒有任何通往市區的交通工具,市區裡各路軍警視亞洲人全市是來自中國跑單幫的倒爺-隨時願意塞紅包當肥羊的,沒有太多人懂簡單的英語,所有前一年旅遊手冊上推薦的餐廳和跳蚤市場都不在原地,連販賣給外國人火車票的窗口也換了許多地方。

也許,這就是契訶夫式的中年吧,一個陷在重重柵欄後的城市。

創作的心靈原本是年輕的獸,如今卻要面臨中年的馴服儀式了,甚至連溫文儒雅的契訶夫也不例外。

臨死的契訶夫大量吐血,醫生努力急救著,包括將冰塊放在他胸膛,他最後回答說:「算了,你不必把冰塊放在一個空空的心靈上。」

這是契訶夫的中年,可能也是許多也是藝術家的中年──如果他們可以活到這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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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浩威
一位經常出沒在極緻藝術殿堂和前衛怪誕廢墟的觀眾。
偶爾寫寫評論和文學創作,剛好是專攻心理治療的精神科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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