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七先生」,五、六年級以上的觀眾沒有一個不知道:說起「倪附總統」,七、八年級以下的也都耳熟能詳。創造了這些喜劇角色的倪敏然,其實有一肚子的人生故事,比戲更像戲的人生,讓他的丑角表演,在惹笑之外,還多了許多別的東西……
倪敏然製作、編劇、演出的舞台劇《大宅,門都沒有》將於六月十七日在台北國家戲劇院首演,隨後展開從台灣開始的亞洲巡演。五十九歲的倪敏然傾全力在這齣相聲舞台劇裡。他挺著肚子說,這是「老年懷孕」,ㄧ齣新劇在肚子裡。養份來自他這一生的成功、失敗和曲曲折折,穿越北洋軍閥時代和現代的台灣,嘲諷歷史與人生。
曾經沉默了十年,倪敏然這些年來又開始活躍,他說:「本來要收山的,是導演賴聲川給我穿上紅色舞鞋。這雙舞鞋我穿上了,演出《千禧年我們說相聲》,觀眾的掌聲和賴聲川的信任,讓鞋子有了魔法,千禧年時,我穿上了這雙紅舞鞋,不停地跳舞,我會跳到死在台上那天為止,不眠不休。」
倪敏然:我的表演有如在沙漠裡挖油井,是一種在酷暑和危險中的挖掘。
回看長達數十年的表演人生,倪敏然說:「其實,生命的戲劇張力,真讓人無法逆料。我的人生很戲劇性,成功時,好像是在天上飛;失敗時,有如從天上掉下來的飛毛腿飛彈,墜落荒野。自己靜靜地修好之後,再往天上飛。直到現在,我的表演工作起起伏伏,總共掉下來四次。」
「最後一次好慘,從民國七十八年到八十八年,長達十年的悶。還好,賴聲川找我演《千禧年我們說相聲》,開啟了我的第五次的飛行。有了那次成功的飛行經驗,才接著有《大宅,門都沒有》相聲舞台劇。」
倪敏然從軍中藝工隊出身,主持過餐廳秀、電視節目,做過演員,有許多影視作品。但是,倪敏然說:「我不熱中於讓別人肯定我的演技,我希望有自己的表演風格。這是我畢生的志向。」早年,由他創造的暴牙「七先生」是台灣綜藝節目的經典人物,藏著許多人歡笑的共同記憶;近年來,他以男扮女裝演出的「倪附總統」,模仿副總統呂秀蓮,也成為模仿秀的一絕。倪敏然的腦子裡似乎「住」著不少藝術人物。不過,他說,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永遠是下一部。
「其實,我沒有表演的學問技巧,我不是學者出身,連空軍幼校都沒畢業,我的表演有如在沙漠裡挖油井,是一種在酷暑和危險中的挖掘。」
倪敏然當兵時,父親寄了一本《細說清朝》給他,引發了他研究歷史和文學的興趣,此後幾十年來,倪敏然別無興趣,就是愛看書。有一次他和高凌風等電視圈友人到嘉義表演,晚間,友人出外玩耍,午夜時分,高凌風歸來,看見他的房裡還有燈,前來敲門,赫然發現倪敏然捧著《三民主義》研讀。高凌風當場捧腹大笑。
去年年底,五十九歲的倪敏然和十一歲的兒子倪嘉昇出版《沒大沒小》相聲專輯,收到歡迎。演藝圈找上門,要簽下他兒子。倪敏然趕忙把兒子送到美國讀書。他說:「我不要賣兒子,我要他好好當個正常人,好好求學。如果他有才華,那就等他學成,老天自己會找他。」
倪敏然說:「我是一個被債務逼出來的表演藝術家。」
為了賺錢養家,走上表演路
至於他自己為什麼會走上表演的路,倪敏然深思,吐了一口氣說:「戰亂、離亂的時代,總會孕育出不可預期的人物,进發出一個人原來沒有的潛力。在流離顛沛中成長,自然養成了一種警覺和危機感。我是戰後新生的第一代,與柯林頓同年(西元一九四六年,也就是民國三十五年生),父親是軍人,育有四個孩子。母親在家相夫教子。二次世界大戰的台灣,生活很辛苦,我的DNA裡有一個期待:『趕快賺錢養家』。」
倪敏然的人生路本來可能和父親一樣,成為一位軍人。可是,在空軍幼校讀書的他,畢業考時作弊被抓到,未能畢業。後來,他參加了三次大學考,三次的分數加起來是一百五十一分。求學生涯眼看著不可能了,後來,他去當了三年的特種兵。在軍中參加了工藝隊,以表演娛樂軍中弟兄。退伍第一天,還沒回家,他就帶著皮箱到歌廳找老闆尋求工作,當天下午兩點上台試演,下午就簽了演員兼編導的合約,月薪七千元。
「家人很高興。」倪敏然說:「我心裡明白,家裡清苦,幹這一行會翻身。」開始從事表演的他,最喜歡把錢送給媽媽,看著她幸福的笑容,便是他工作的最好獎賞。作為人子,他在其中感受到自己對家中生活價值。
後來,他因緣際會進入台視,表現傑出,二十二歲就升為台視的編劇兼導演。那時,他自編自導演出「福州理髮師」,觀眾覺得很好笑,台視更是對他「驚為天人」。後來,台視為了慶祝開播二十年,在電視機由黑白變彩色的年代,將原來的「清宮殘夢」繼續以「青天白日」劇名演出,倪敏然在劇中飾演伺候皇后的太監「小德張」,演得入木三分,這位太監足足在劇中出現了六十集,搶盡風頭。
還債八年,開創了「外省掛加本省掛的台灣綜藝風格」
就在一路順風的時候,倪敏然於民國六十一年的夏日午後,看見台視導播游國謙從日本帶了一罐UCC咖啡回來。在夏日的光影中,他看著那瓶咖啡,愈看愈對眼。於是,決定投資賣咖啡,出品一種名叫「嗨」的罐裝咖啡。可是,生意不佳,三年內賠了一千四百萬元。那個年代,這筆錢是天價。他的父親月薪二千九百元,可是,他欠了一千四百萬元的債。
為了還債,他接下各種巡迴鄉鎮的表演,從民國六十三年到七十一年,整整八年,接下各種邀約。整整八年的表演工作,影響了他此後的表演藝術。這段期間,他參加了許多「本省掛」的表演,也因此融會貫通,開創了「外省掛加本省掛的台灣綜藝風格」,延展出表演者與來賓、觀眾互動的演出型態。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倪敏然說,他肖狗,天蠍座,天生有著鍥而不捨的精精神。那難忘的八年,他不但走遍台灣各地,還遠征東南亞。一個窮困潦倒的人,在舞台上藏起憂愁,展盡笑臉。最特別的是,曾於二十五、六年前赴金邊演唱,當時一天的酬勞就高達美金七百元。「我還記得那時的金邊大戲院,現場爆滿,觀眾反應很熱烈,我在舞台上唱唱跳跳,他們興奮的把紅包往台上丟。表演結束後,我把紅包一一拾起來數一數,紅包錢竟然比我的演出酬勞還多。離開金邊兩週之後,那兒就淪陷了。」
後來,倪敏然為了賺更多的錢,拿起報紙尋找「快淪陷」的地方去演唱。他曾自己遠赴越南西貢的黃金大戲院洽談演出,戲院老闆嚇了一大跳,直說,大明星倪敏然怎麼不請自來?倪敏然苦笑,不過,老闆大樂,請他上台演出,十分轟動。表演結束後,他離開西貢的七十二小時後,西貢淪陷了。
「到即將淪陷的地方演出,有著危險,隨時可能上不了飛機,就留在那兒了。可是,為了還債,我冒著危險,不但迅速賺進大把鈔票,還買了六棟房子。」倪敏然說:「所以,我是一個被債務逼出來的表演藝術家。」那段日子,他沿著東爪哇到大馬、新加坡、越南、泰國,在各國登台。錢揣在身上,藏在褲子裡的一個暗袋。
沉潛十年,今朝找回掌聲
六十一年到六十九年,長達八年的還債。之後,倪敏然和張魁、凌峰、張菲、徐風組成「溫拿五鼠」在台中聯美大歌廳表演,連演六週,又紅了起來。一年後大家分道揚鏢,各自發展。民國七十三年,鳳飛飛籌畫新節目,他又以新點子受重用。不過,民國七十七年,張小燕以嶄新的主持風格縱橫綜藝節目,「我被張小燕幹掉了。」此後,他相繼做垮了四個電視節目,失志十年。
「那十年,老天把我的才華收回去了。民國七十八年到八十八年之間,我的靈敏度不見了,上了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十年,我的電話有如啞鈴,沒有人打來發通告。那十年,我在妹妹倪蓓蓓申設成功的電台『港都電台』擔任節目主持人,只在南台灣發聲。」直到千禧年來臨前,賴聲川找他演《千禧年我們說相聲》,劇場的磨練和集體創作,將他已遠行的演藝精靈追了回來。
後來,何平導演請倪敏然演電影《匪諜大亨》的男主角,電視台找他主持「搞笑之後very much」,扮演「倪附總統」,這兩項挑戰性的演出,都讓他獲得金鐘獎的雙料提名。而賴聲川導演的《千禧年我們說相聲》則讓他紅遍兩岸。
「表演工作是自戀、自殘、孤獨、寂寞、害羞的總和。」即將六十歲的倪敏然,穿上《大宅,門都沒有》的戲服,看著等待中的觀眾,回頭對幕後的我們說。
大家看倪敏然
倪嘉昇(十一歲,倪敏然的兒子)
倪嘉昇、倪敏然上台一鞠躬。
我爸爸很老,可是,我特愛和我爸爸一起說相聲。因為每一回說相聲,我爸爸就會像我的同學,就不老了。
我最喜歡看我爸爸自己躲在陽台,他練戲的時候,就好像一個別人,一點都不像我爸爸。可是,當他練完戲,恢復原狀,變成原來的爸爸,就會叫我去做功課。
我和姐姐和媽媽最喜歡聽我爸爸說故事,不管童話故事、歷史故事、愛情故事、兒童故事、discovery故事。因為爸爸說故事的表情和動作,比故事內容還完整。我和爸爸很少見面。因為爸爸常常出去上班,可是,我很喜歡爸爸半夜回來偷偷親我的時候,哪怕有煙味,我也不討厭他。我叫倪嘉昇,我爸叫倪敏然。兩人都姓倪,因為他是我爸爸。
倪蓓蓓(好事聯播網總經理,倪敏然妹妹)
談到我哥倪敏然先生,咱們那麼說吧!他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像我身為親妹妹也那麼認為。他平時表演,為了效果常犧牲自己的形像,或自我調侃、或說的誇張,雖效果有時不錯,但也有時建立一種怪怪的形像。
事實上,我自小就受到哥哥輔導,愛護,他本人超級有創意,有毅力,堅強得像大理石一樣,對家庭經濟上,精神上都有很大貢獻,確實帶給我們家很多的驕傲。
王小棣(導演)
小時候,我家住在倪敏然家附近。我常看見這位大明星出入,那時的他,很聰明也很順利,很容易掌握他的喜怒哀樂做表演,最典型的就是他創造的「七先生」,展現了他的表演天份。後來,他的人生受到考驗,像是發生投資失敗種種事情。那些事件讓他成熟,因此像他近年來表演的「呂附總統」一角,就看得到他的認真和人生體驗。
文字|歐銀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