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齣戲像派對,音樂吵個半死。因為哈森山來的人都聽那樣吵死人的音樂。戲開演了,哈森山來的人都坐在台上看著觀眾,他們究竟是觀眾還是我們是觀眾。戲開演了,一個少年在牆壁上塗鴨,一個少年開始講他的故事,別人開始唱他們的歌,那是科索夫的悲歌,他父兄在科索夫戰爭時都死了,他和母親來到德國,演戲的同時,母親可能還在擔心被遣返……
我很少走進劇院看戲了,即便在戲劇表演很發達的歐洲。我總覺得怎麼看,大部分的演員都在咬文嚼字,導演賣弄視覺遊戲,演員演得汗水淋漓,口水滿天飛,佈景費力地移動上升下降,我卻無法入戲。
我會分心在看佈景,看節目單,看還有什麼可以看。觀眾都會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時候發笑,導演並沒有安排,但觀眾自己看到自己要看的東西,他們對莫名奇妙的事情有興趣,但對戲的主題和張力渾然不知。
源自貧民區的一齣戲
我是一個很難被取悅的觀眾。我對費力賣弄沒興趣。只對「正常」的人和事情有興趣,我覺得大部分的戲中人都不太正常。好吧,我的正常可能不是你說的那種正常,大部分的戲劇中的那種「不正常」只能說是無聊至極。再套一句東德劇作家海納‧穆勒的說法:真實最難想像,大部分的人已失去想像力,連真實都無法想像。他們把正常演得不正常,他們連說話的聲音都不正常,他們在「表演」。
我只想在台上看到一些真實的人。我的想法是,連希臘悲劇的人物也有正常的一面,而最正常的一面通常便是最瘋狂的。
最近德國推出一部電影,內容是希特勒最後的日子,這部電影引起極大的爭議,尤其是布諾甘斯演的希特勒,有人責怪他演希特勒在家說話輕柔細語,與他在集會演講時的聲音截然不同,也有人怪他,怎麼講話總是在吼叫,人怎麼可能那樣活?這二種看法便是說明希特勒一定也有正常人的樣子,否則幾千萬名德國民眾怎麼那麼相信他。
好吧,言歸正傳。我最近在慕尼黑Kammerspiele劇場看了一齣令人開心的戲。戲叫Benny Hill,德文字是Hasenbergl(哈森山),哈森山是慕尼黑的貧民區,住著一群一群的鐵皮屋難民,他們可能是從科索夫(編按:一譯科索沃)、土耳其、克羅埃西亞或阿爾巴尼亞甚至馬其頓來的非法移民,長期在這裡居住,生兒育女,德國政府幾乎趕不走他們。哈森山難民區裡的少年都管他們住的地方叫Benny Hill,這些少年少女犯罪是家常便飯,典型的便是搶劫強暴或偷盜,一個叫梅梅特的十五歲土耳其少年殺了好幾個人,幹了六十件犯罪案,最後無罪遣送回土耳其,多少少女未婚懷孕離家出走,多少女孩淪為阻街女郎,這就是哈森山的命運和悲歌。
現在慕尼黑最前衛的劇院在哈森山甄選演員讓他們來演戲,這齣由我朋友卡斯登‧穆勒導演的戲就叫Benny Hill,來演戲的少年有事做了,一年前,導演還沒找上他們,演員幾個正計劃去砸一家店,因為那家店的老闆出言不遜岐視過哈森山來的人。
現在他們固定來位於慕城高級名店街旁的國家級劇院演戲,他們有的還在這裡獲半天打工的機會,好幾個傢伙因演得真不賴已經被經紀人看上,以後可能去演電視劇或別的什麼。
他們演他們自己
這齣戲像派對,音樂吵個半死。因為哈森山來的人都聽那樣吵死人的音樂。戲開演了,哈森山來的人都坐在台上看著觀眾,他們究竟是觀眾還是我們是觀眾。戲開演了,一個少年在牆壁上塗鴨,一個不叫梅梅特的少年,他開始講他的故事,別人開始唱他們的歌,那是科索夫的悲歌,他父兄在科索夫戰爭時都死了,他和母親來到德國,演戲的同時,母親可能還在擔心被遣返,他們不想回去,那裡已沒有家,但母親和他也沒有工作,他連學校都沒去了。他只唱著歌。
一個哈森山來的女孩跳著步履輕盈的舞步:你們知道在這個城市那裡可以免費夜宿?答對有獎,沒有人知道,教堂,不對,教室,也不對,車站,警察會趕人,還有那裡?還有那裡?
我喜歡像Benny Hill這樣的戲,演員一點不做作,他們演他們自己,他們都是正常的青少年,來自哈森山,站在舞台上,他們用他們那最正常的聲音問:不然你想怎樣?
陳玉慧
從小寫抒情散文及小說,後來編劇和導演。
報導獨家國際新聞,在德國媒體評論。
生於台灣,住在歐洲,去了全世界......